????陳信滔。圖/記者范思鼎

　　 12年前的福州警匪勾結(jié)殺人案，引起高層關(guān)注，陳信滔最終獲得清白。但案件沒有結(jié)束：誰對他失去的數(shù)百萬財產(chǎn)和間接損失負責(zé)？三年非法關(guān)押造成的損失又如何計算？

　　9年來，從無罪釋放開始，陳信滔始終在部門推諉和法律條文，在信訪與訴訟間輾轉(zhuǎn)循環(huán)。去年3月，福州中院對他的民事賠償訴訟做出不予受理的裁定。陳信滔上訴。目前，雖然案件審限已到，但福建高院的判決還是沒有消息。

　　陳信滔依然焦急地等待著，一如那些過去的歲月。

　　一次特別的聚餐

　　“本周日有聚餐?！?月20日，陳信滔的微博收到這樣一條私信，是一位訪民朋友發(fā)來的。陳信滔的圈子里，有很多像他這樣有冤屈、老上訪的人。

　　2月24日，陳信滔和他的十幾位朋友如約而至。每月的最后一個周日，是他們固定的聚餐時間。

　　聚餐點在福州一個普通的酒樓大廳。與大廳其他食客相比，這兩桌人比較特別：因為各個年齡階段都有，他們不像同學(xué)聚會；他們互相間并不熟悉，也不像親戚間的團聚；席間他們沒有任何話題，只偶爾談一下微博熱點。

　　陳信滔是飯桌上最沉默的一個。與其他訪民相比，他的冤案最大，他的年齡和社會層次也較高。

　　自從當上訪民，陳信滔的生活變了。

　　過去，他是福州第一家二手車車行老板，家財百萬。他從不與利益無關(guān)的人交往，因為他整天都得忙看車、估價。他很少離開福建，除非是帶家人旅游。

　　現(xiàn)在，他和家人的一切都圍繞上訪維權(quán)轉(zhuǎn)。因為冤案，他的生意沒了，時間很自由，每晚上微博到凌晨，參加訪民聚會也就成了一項重要活動。他經(jīng)常離開福建，因為要去北京上訪。日常他除了幫一個朋友打零工，就是給中央各部門寫信。

　　他每個月要寫40多封信。去郵局寄信，就像一個重要的儀式，他的妻子必定一早來到郵局，鄭重地交給郵局工作人員。

　　“前幾年寄信還回信，近幾年就很少回了?！标愋盘险f，“但我還是堅持寄，總覺得只要信發(fā)出去了，希望就還在?！?

　　冤案中消失的財產(chǎn)

　　這是一個奇怪的圈子，大家可以坐在一起，把屈辱當作笑話，相互慰藉。

　　2月24日這次聚餐中，有人跟陳信滔搭訕，“你的事有好多年了吧？怎么？還沒解決？”陳信滔抿著嘴使勁點頭。

　　2001年，陳信滔經(jīng)營二手車車行的第三年，生意正做得紅火。福州本地人徐承平想要跟他合伙。陳信滔請來中間人卞禮忠調(diào)解，結(jié)果被徐承平勾結(jié)警方將卞禮忠槍殺。徐承平還用“公安”字樣的車把陳信滔的26輛車和辦公用品等全部拖走。這些財產(chǎn)價值500多萬，車子后來被徐承平全部賣掉。

　　這起案件中，陳信滔被構(gòu)陷為“敲詐勒索罪”，遭刑拘。

　　陳信滔在看守所拒絕認罪，羈押三年只差23天的時候，他終于被法院宣布無罪釋放。如果給他定罪，量刑也不過三年。

　　出來后，他開始信訪。在高層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注下，這起警匪勾結(jié)案大白于天下。徐承平和兩名警員被判處極刑。

　　陳信滔以為可以松口氣了，但他沒有想到這只是開始。因為接下來的問題是，誰對他被搶劫的500多萬財產(chǎn)和間接損失負責(zé)？他的財產(chǎn)被搶，在看守所這三年也不可能再做生意。

　　法院并未把陳信滔列入刑事附帶民事的原告人，只是在判決書中表述：把追繳到的8輛車返還給陳信滔，另外18輛車和其他財物繼續(xù)追贓。

　　陳信滔拒絕接受。一是事情過去了三年多，這8輛車的修車和年檢費用很高，他沒有錢再投資，也無法賣出這些車。二是他失去的財產(chǎn)是幾百萬，這點微利怎能彌補巨額損失？

　　而公安局態(tài)度是，“你愛要不要?！?br/>
　　另外，這些被搶財產(chǎn)就算要回一小部分，對于三年非法關(guān)押造成的生意上的損失，又如何計算？此前他一年可以賺一百萬的。于是，他以錯誤批捕之名起訴福州市晉安區(qū)檢察院。但檢察院認為他們根據(jù)公安機關(guān)搜集證據(jù)而批捕，并不侵權(quán)。若要賠償，應(yīng)該剔除法院審理期間的天數(shù)。

　　在檢察院和法院扯皮之際，福州中院的賠償委員會最后認定，鑒于區(qū)檢察院的錯誤批捕和區(qū)法院的錯誤判決，兩院按“2006年全國城鎮(zhèn)單位在崗職工日平均工資”和陳信滔從扣押至釋放歷時1072天，一起賠償陳89683元。

　　至此，陳信滔的冤案本身有了補償，但他的500萬財產(chǎn)還是沒人負責(zé)。

　　他說他日夜都想著，到底該找誰要。他去公安局，對方說：你應(yīng)該找法院，法院判我賠一個億，我就賠你一個億；他去找法院，被告知：這個事法院不好判，你應(yīng)該找公安局協(xié)商解決。

　　陳信滔發(fā)現(xiàn)自己被各部門當成了踢來踢去的皮球，只有上訪，讓上面的領(lǐng)導(dǎo)主持公道。福州市信訪局、福建省信訪部門，他不知道去了多少次。

　　他的兒子，從小學(xué)六年級到大學(xué)畢業(yè)，學(xué)業(yè)最關(guān)鍵的十年，就是這樣看著父親奔波來奔波去，“有時我覺得我們一家都被拋棄了。也有鄰居說，還你清白之身就算不錯了，怎么還想著要回身外之物？我爸說，我沒有犯任何錯，是我的為什么不還給我？”

　　“8年官司，回到原點”

　　陳信滔也知道，問題最終要通過法律途徑解決。

　　2006年，他到北京通過律師聯(lián)系了應(yīng)松年、姜明安等6位權(quán)威法學(xué)教授。6位專家就福州市公安局晉安分局是否構(gòu)成職務(wù)侵權(quán)、陳信滔如何索賠等問題進行了論證，并確認警方構(gòu)成侵權(quán)，陳信滔可向公安局索賠。

　　專家意見鼓舞了他，他馬上向福建省高院提出向晉安分局索賠1300萬的立案申請?？墒?，高院遲遲不受理。

　　一等就是兩年，等來的是高院的駁回決定，理由是他的索賠標的不夠，高院的立案起點是3000萬。陳信滔可以去福州中院立案。

　　陳信滔于是去福州中院申請立案，但被以不符合立案條件為由拒絕。

　　福州中院每次的信訪接待日，他都排隊掛院長的號。

　　第一次見院長，他排在第二個。第一個還好好接待，等輪到他時，工作人員把他的材料遞過去，說，“陳信滔，告福州市公安局的。”院長在里面聽到了，說，“我現(xiàn)在要開個會，叫他下次再來吧?！标愋盘蠚獾门淖雷涌棺h，院長勉強接待了他。第二次他正常見到了，第三次就見不到了。

　　2011年3月的一天，陳信滔決定在福州中院門口絕食，要求見院長并立案。他早上8點到法院信訪接待室，中午，法官和法警都來勸他吃飯，他不去。

　　晚上6點，在他的堅持下，院長終于見了他，并承諾立案。他說他非常高興，已然忘記自己一天沒吃飯。

　　可是，立案又怎樣？

　　2012年3月27日，陳信滔等來了福州中院的民事裁定書。

　　中院認為，陳信滔18輛汽車和辦公用品等財產(chǎn)，依然處于刑事追贓程序，“陳信滔沒有證據(jù)證明追繳或者退賠程序的救濟已窮盡而其損失無法彌補”，所以其賠償申請不合法。另外陳起訴的因三年無罪羈押造成的停業(yè)間接損失，不屬于民事賠償范圍。

　　陳信滔的律師林洪楠說，“法院在玩文字游戲，陳信滔的車被搶12年了，一般的車10年報廢，這個損失無法彌補還需要證據(jù)證明嗎？”

　　對于陳信滔來說，這個判決結(jié)果與2004年他剛打官司時判的一樣，“8年官司，回到原點?！标愋盘细锌?。

　　他于是繼續(xù)上訴到福建高院。

　　“我順不下這口氣”

　　目前，福建高院的審限已到，但判決還沒下來。陳信滔時不時會給審判法官打電話。如果遇到態(tài)度很好的法官，他的心情會好很多，哪怕對方給他帶來的是一個壞消息。

　　從2001年到現(xiàn)在，從看守所的證明到最高法的裁定書，每一份法律文書都被陳信滔小心翼翼地嵌入塑料膜中。他翻閱著這些文書，就像翻閱那些年久的照片。

　　他現(xiàn)在住的房子很安靜。他先前兩套有產(chǎn)權(quán)的房子，都因為上訪需要用錢而賣掉了。

　　房子的裝修雖停留在1990年代，但家里收拾得很整潔，陽臺擺滿了精心修剪的花草，廚房的玻璃也擦拭得清亮透明。

　　陳信滔說，他的日子并不是過不下去，但他就是順不下這口氣。但為了這口氣，他付出太多。

　　一次，一位新的市政法委書記上任，他帶著期望前去拜訪。憑著還未失效的證件進了市公安局大院。在電梯門口，他等到了這位書記。他迎上去自我介紹，“書記你好，我是陳信滔。我話音剛落，書記一聽‘陳信滔’三個字，就像見了鬼一樣，跳起來后退好幾步，呵斥道，‘你怎么進來的？’他大喊保安，‘快把他抓起來’。他顯然是怕我襲擊他?！?br/>
　　這件事對陳信滔打擊很大。他說，他沒想到自己竟會被看成危險的人，漸漸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很自卑。

　　他不再屬于過去那個生意成功的老板。他的朋友們不是在仕途上有了一官半職，就是在事業(yè)上有所建樹。而他卻是一天到晚告狀。

　　“以前是老板，現(xiàn)在不名一文，也就不再有當老板時的氣質(zhì)和談吐?，F(xiàn)在是祥林伯?！标愋盘献猿暗?。

　　每次聚餐后，陳信滔等訪民們聚會舉牌，展示自己的冤屈，有時還散發(fā)傳單。當然，少不了被阻止或被跟蹤。

　　在某些日子，估計他可能進京上訪時，他的家門口、小區(qū)門口、汽車旁邊都會站上三五個警察。有一次，他偏偏要反抗一下，開車溜走?！耙硎疚姨锰谜?，不是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彼哉J為車技好，被跟蹤了三十多公里后，以為甩開了警方。一口氣飆到朋友家門口，回頭一看，警車就停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