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陳小玲在天津師范大學校園里為女兒吳昕怡拍的照片。死者家屬供圖
吳昕怡的手機里,顯示了兩張燒炭的照片。死者家屬供圖
對于這份說明書,死者家屬和校方發(fā)生了分歧。
有人在吳昕怡單間宿舍里發(fā)現她的遺書。
吳昕怡女,福建福鼎人,天津師范大學初等教育學院大一學生,2015年4月10日,她在學校單間宿舍燒炭自殺。在學校的一次義務獻血之后,2014年12月6日,她被查出大三陽,系乙肝病毒攜帶者;今年3月7日,被安排進單獨的學生宿舍居住。
4月10日那天,吳昕怡沒有去上一早的英語課。
如同大學校園里一次正常的逃課,沒人在意。
在單獨的宿舍里,她用一盆炭火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是她獨居的第34天。
意外被查出的“乙肝病毒”,給她帶來了災難。
母親陳小玲想過挽救女兒生命的各種可能性。
假設女兒的性格不那么脆弱、敏感;假設她沒有住進單間宿舍;假設在她燒炭的那一刻,輔導員老師能聽從陳小玲的急迫囑托,去宿舍看一眼……
可現實中沒有假設。
宿舍的炭火和遺書
陳小玲坐立不安,女兒的電話打不通了。
4月10日下午4點左右,她給學院輔導員吳思打電話,拜托她去女兒吳昕怡的宿舍看看。
10分鐘后,吳老師回復陳小玲“昕怡在圖書館”。
陳小玲還是不放心,在網上找最早一班到天津的車票。母女連心,她感覺“昕怡越來越不對勁?!?/p>
那段時間,昕怡和母親說得最多的就是“累,心累”。
陳小玲說要去天津看她,她一開始很高興,轉而又說“別來了,算我求你。”
直到4月10日中午,女兒的話開始讓陳小玲看不懂。
“mom(媽媽)是個堅強的人,所以無論有什么也要堅強?!?/p>
“你照顧好自己?!?/p>
陳小玲有不好的預感,女兒像在和她交代什么。
當晚6點多,她發(fā)給女兒的微信再沒有收到回復。
李曉最先發(fā)現了事態(tài)嚴重。那天,她是第一個去敲吳昕怡宿舍門的同學。
在警方的詢問筆錄中她回憶,吳昕怡白天曾發(fā)短信,“她讓我晚上10點去宿舍找她,她想和我聊聊?!?/p>
發(fā)短信、敲門都沒回應,晚上11點,李曉和宿管阿姨推開了623宿舍的門,“特別濃的燒紙的味道”涌來。
19歲的吳昕怡躺在鋪上,蓋著被子,雙手握在腹部,身體已發(fā)紫冰涼。地上,半盆炭火正紅。
宿舍樓道里沒人聞到煙味兒。民警周永凱在勘察現場時發(fā)現,吳昕怡宿舍門的三邊縫隙都貼著透明膠帶,而且用了三條毛巾堵住地上的門縫。
“火盆旁有一箱炭,網購的?!敝苡绖P說??爝f單上寫著“純蘋果炭5.5斤,蠟塊兩個?!?/p>
人們在宿舍里發(fā)現了吳昕怡的遺書:“史鐵生說:‘死是一件不必著急的事。’盡管深有感觸,可是我覺得人生好長,看不到終點。”
遠在福建老家的陳小玲,等到的是最壞的結果。
“大三陽”帶來的恐懼
最近,陳小玲閉上眼就能看見女兒的笑。
她想起女兒接到天津師大錄取通知書時的情景:“眼睛瞪得大大的,一下跳了起來,撲到我身上,胖嘟嘟的臉貼到了我的臉。”
“媽媽,你知道那是多牛逼的學校嗎?”高考556分,是吳昕怡高三發(fā)揮最好的一次。
在陳小玲眼里,女兒溫順乖巧,熱心腸,喜歡搞怪,她曾把母親的頭像找來,配著《小蘋果》的音樂做成動畫。但在外人面前,女兒卻不太擅長表達自己的想法。
吳昕怡喜歡在網絡上“冒泡兒”,貼吧里,她取名叫“蘇格蘭_奶?!?,并描述自己的性格“粗獷、活潑、急躁”。
在校園里,新生吳昕怡沒有給老師、同學留下太多印象。幾位同學評價她:愛聽蘇打綠的歌,喜歡讀書,總和同學去圖書館。
在一次義務獻血之后,吳昕怡發(fā)生了變化。
去年11月底,學校組織大一新生義務獻血,吳昕怡沒有通過獻血屋的篩查。到醫(yī)院檢查,她被確診為大三陽,乙肝病毒攜帶者。
第一反應是害怕,她甚至以為“大三陽”是絕癥。“媽媽,會不會沒得治?”電話里,陳小玲聽出女兒的聲音在發(fā)抖。
讓陳小玲擔憂的是,女兒的室友也知道了檢查結果。
她埋怨女兒不該告訴室友,“大家疏遠你怎么辦?”
陳小玲的擔心很快在女兒的回應中得到應驗,“室友不敢碰我的衣架,我的手機放在別人桌上,大家會把她們的東西趕快收走?!?/p>
高超是吳昕怡高中的同桌、最好的朋友。她鼓勵昕怡多和同學溝通,告訴大家乙肝病毒攜帶者沒那么可怕。
吳昕怡對高超說,她努力過,但有室友用短信回復她:“我們知道,但還是很害怕”。
同學張晴和吳昕怡住同一個樓層,她聽說,上學期,吳昕怡的一名室友總到別的宿舍住,還悄悄告訴別人她得了乙肝。
陳小玲建議女兒請假回家,調整一下身體和情緒。
吳昕怡沒有參加期末考試,提前回了老家。
爭議中的“說明書”
休養(yǎng)中的吳昕怡按醫(yī)生的囑咐早睡早起,“她希望能好起來去學校?!标愋×嵴f。
開學前,原本平靜的吳昕怡又緊張起來。一天晚上她突然問母親,“學校那邊怎么辦,我怕沒有同學會愿意和我在一起學習?!?/p>
臨近開學,吳昕怡接到學院通知,要復查。
3月初,陳小玲帶女兒去醫(yī)院復查,檢驗報告顯示,乙肝病毒DNA下降了2個值。吳昕怡興奮地把檢驗報告當成績單一樣遞給母親,“媽媽,沒想到我的病毒量下降這么快?!?/p>
身體的好轉沒能讓吳昕怡順利返校。
陳小玲回憶,學院的領導在電話里跟她說,得開一個“乙肝病毒攜帶者不影響正常上學”的證明。
“這個證明沒法開?!绷直囟▽W校的要求感到奇怪,這位福鼎市醫(yī)院傳染科主任回憶,吳昕怡曾找她請求開證明,“這不需要證明,2007年、2010年衛(wèi)生部都發(fā)過文件,不得拒絕乙肝病毒攜帶者入職、入學?!?/p>
林必定介紹,從復查結果看,吳昕怡仍處于乙肝病毒攜帶階段,還沒發(fā)展到肝炎。“攜帶者和正常人沒什么兩樣,不需要特別治療。病毒攜帶期要讓病毒和抗體在體內‘打仗’,如果保養(yǎng)得好,病毒量降到標準數值以下,也有脫離病毒攜帶者身份的可能?!?/p>
沒有“證明”。陳小玲說,學院黨委副書記馬強告訴她,學院按先例,提出讓吳昕怡休學半年,和新一級學生入學重讀。
“憑什么?學校沒有權利這樣做,我好不容易考上大學,不能白白耽誤一年時間?!眳顷库芙^休學。
陳小玲的說法是:學院領導告訴她,如果孩子堅持要來,學校只能給她調單間宿舍?!斑€讓寫一個書面材料,說明她是自愿住單間的?!标愋×嵴f。
4月20日,這份抬頭是“父母說明書”的復印件中顯示,“吳昕怡同學在接下來的大學生活將單獨居住,本人自愿承擔一切關于‘由乙肝病毒攜帶者的身份’而產生的身體及精神問題的后果。”說明書的末尾用括弧補充,“在單獨居住期間產生的身體及精神的后果自愿承擔”。
陳小玲記得,3月5日,在說明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后,她把筆一摔,“我們這是在學院‘不想休學就得住單間’的壓力下才寫的?!?/p>
馬強不認為這份“父母說明書”帶有強迫性。
4月20日,新京報記者以死者家屬身份,陪同陳小玲來到學院。學院黨委副書記馬強說,住單間“是學生和家長自己的決定?!?/p>
馬強不認為她遭到同學排斥,他說,吳昕怡檢查出大三陽后,學院曾向她的室友們普及常識。“學生們都很理解,但大家反映,吳昕怡開始疏遠她們,在宿舍里大喊‘我的血很臟’,和大家交流也改成用短信。”馬強說。
天津師范大學黨委宣傳部工作人員張莉證實了馬強的說法,“住單間(宿舍)是學生本人和家長向學院申請的?!?/p>
張莉說,學校宿舍資源緊張,“從宿舍設置上就沒有單間這一說”,但考慮學生和家長的要求,學院多方調整才給她安排了一個房間。
“當時還有學生勸她別單獨住?!睆埨蛘f,從該生住單間的必要性、宿舍資源和安全上考慮,學院也不建議單住。但由于學生一再堅持,學院考慮“學生申請不能空口無憑”,申請性質的說明書也是在履行程序上要求她寫的。
張莉表示,對于乙肝病毒攜帶者,學校在學習生活上和其他學生沒任何差別對待。
對于學院建議吳昕怡“休學或跟下年級學生重新入學”,張莉稱,這要根據學生的身體狀況,如果學生在某種疾病的發(fā)病期,肯定會建議他休學、回家治病休息,“我們也要對其他學生負責。”
只有玩具熊陪伴的“單間”
吳昕怡住進了單間,623號房。和原來的宿舍門對門,只隔了一條走廊。
那間宿舍靠近樓梯口,原本備用為學生的自習室,里面堆滿了別人暫放的東西。宿舍仍然擺著4張床,三張空著,她睡在靠窗的一張。
臨上學前,陳小玲為女兒準備了單獨的餐具,“免得同學說,咱們盡量自覺點?!?在陳小玲看來,女兒被“隔離”了。吳昕怡開始還安慰母親:“一個人住一間不錯啊,有單獨的陽臺,空間也大。”
多位同學說,班上“大多數同學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很多人也不知道她為什么住單間,同學劉暢問她,得到的答案是“我喜歡一個人住?!?/p>
同學張晴覺得,獨居讓吳昕怡變得敏感,有次聊天,吳昕怡突然問,“我是不是很煩人?”張晴趕忙說“不會”。
這讓好友高超覺得可怕,“她絕不是個獨來獨往的人?!备叱挠洃浝铮瑓顷库窍矚g和同學一起爬山、看電影,扎在同學堆里說笑的姑娘。
起初,吳昕怡用讀書去適應獨居的生活。3月12日,她在朋友圈寫道:每天要在必要時間關機去圖書館,“沉潛是為了更好的崛起?!?/p>
她曾試圖在同學們的印象中“崛起”。
3月20日,班里改選。講臺上,一名班委突然落淚,說班級工作不好做。
同學張晴記得,這時吳昕怡上臺,說她愿意試試宣傳委員,“她視頻做得很好,當時,很多同學投了她的票?!?/p>
結果是落選了,但張晴并沒看出吳昕怡有多失落。
讓同學們注意到的是,除了上課和集體活動,吳昕怡總是一個人。整個下半個學期,她都獨來獨往。
3月17日是高興的一天,她發(fā)朋友圈“再也不是一個人了?!闭掌?,一個大毛絨熊玩具靠在書桌上,那是朋友從甘肅寄來的。
她發(fā)給媽媽的照片里,戴著耳機,比了個剪刀手,蘑菇頭下的面龐沒有笑容。
“你有沒有從我的自拍里看出我的孤獨?”她問媽媽。
最后一次挽救的機會
聽了這話,陳小玲心酸。
剛離開自己身邊,女兒就在一個大城市里變得沉郁、孤獨。而這個女孩,并不是她親生女兒。
陳小玲覺得是緣分讓她和女兒相遇。生完兒子后,要個女孩一直是她全家的夢想??紤]計劃生育,她沒有再生。
30歲那年,在鄰村見到了6個月大的吳昕怡。朋友家超生的老三,被陳小玲抱回了家,當寶貝一樣養(yǎng)大。
吳昕怡讀初中時,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生母陳花妹和她感情很好,“她也喊我媽媽,我告訴她可以叫我名字,畢竟沒養(yǎng)她,很愧疚。”和陳花妹聊微信時,昕怡總會撒嬌地喊她“麻麻”。
“我有兩個爸爸媽媽疼我,愛都是雙倍的。”吳昕怡告訴姐姐,她覺得很幸福。
幸福止步在19歲這年。
陳小玲想起女兒生前的心愿:想考研,想“一點點把頭發(fā)留長,告訴自己可以改變,也給身邊人一個驚喜。”
她回想最后一次能挽救女兒的機會。
女兒死后,陳小玲在孩子的手機里發(fā)現了兩張她在宿舍燒炭的照片。照片從床上俯拍。一張?zhí)炕饎側?,另一張?zhí)炕鹫?/p>
照片拍攝時間先后為4月10日15時58分、16時30分。陳小玲的通話記錄顯示,15時55分,她給輔導員吳老師打了第一個電話,拜托吳去女兒宿舍看看。
輔導員吳思沒有去吳昕怡的宿舍。她對陳小玲解釋,“學生說在圖書館,老師也不好打擾?!?/p>
吳老師說,事發(fā)前,她完全沒看出吳昕怡有任何異常。
“一件事情發(fā)生了,它的誘因很多,很復雜,想要探清她的內心世界,太難了?!睂W院黨委副書記馬強勸慰陳小玲,“如果能早點發(fā)現,誰都不會冷漠地去處理這個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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