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采者在路口集結。
牧民新建的草場圍欄大門被盜采者破壞掀翻。
現(xiàn)場收購盜采者采摘來的黑枸杞。
8月27日凌晨5點多,天未亮,數百輛摩托車開著車燈,集結在格爾木市東西兩側的交通要道。這些摩托車每輛少則載著1人,多則4人,他們雙手提著塑料桶擠在后座上,集結完畢后朝格爾木市周邊的草原進發(fā),目標是野生黑枸杞。
格爾木是青海省第二大城市,位于青藏高原柴達木盆地中南部,這里產的野生黑枸杞鮮果每市斤能賣到80多元,近年來吸引很多人到牧民的草場違法采摘。去年10月份,多數草場被牧民承包給承包商管理經營,承包商將草場圍起圍欄,試圖保護草場,但數千盜采者仍然從8月12日前后,開始沖破草場圍欄、大門,不顧牧民、承包商阻攔,強行盜采黑枸杞,有盜采者持刀扎傷守衛(wèi)者、放火燒掉守衛(wèi)者帳篷、對承包商的房屋進行打砸、暴力阻礙派出所執(zhí)行公務。
據當地官方公布的最新消息,至8月26日下午5點,當地已行政拘留10名違法人員、刑事拘留12名犯罪嫌疑人。但直至昨天,盜采牧民草場中野生黑枸杞的行為仍在發(fā)生。
事件男女老少涌向草原
盜采者對野生黑枸杞的搶奪已經持續(xù)近20天。
格爾木市區(qū)白天人流量不大,但最近幾乎每天凌晨5點左右,都會有大批摩托車、面包車從市區(qū)出發(fā)。滿載著手持塑料桶、夾子、剪子的人,在行駛一兩個小時后,到達市區(qū)周邊的草場。草原邊上,他們少則兩三人,多則數十人地往前走,男女老少都有。直至早上7點多,還不斷有盜采者搭乘摩托車往草原進發(fā)。
這些盜采者并非盲目地選擇采摘野生黑枸杞的草場。一名男性盜采者在與牧民交流時,自稱打一個電話就能讓數百盜采者離開草場,他稱,來自不同地方的盜采者之間都有聯(lián)系,他們會互相通知哪個草場的野生黑枸杞多一些,盜采者就會蜂擁而至。在8月10日到12日之間,有數十人到草原來,“他們來我們這里看野生黑枸杞,我們一趕他們就走了”。多名草場承包者據此推測稱,這些前期盜采者類似“探子”,打探野生黑枸杞的分布及各草場的成熟程度。
多名牧民接受京華時報記者采訪時稱,雖然野生黑枸杞在草原上一直存在,但他們此前并不知道它的價值。2008年年中,當地農林科技工作者在對柴達木野生枸杞品種資源的調查中,發(fā)現(xiàn)了這種珍稀的野生黑枸杞,檢測后發(fā)現(xiàn)野生黑枸杞的藥用價值大大高于普通枸杞,因此被譽為“軟黃金”。
此后,有福建商人看準了野生黑枸杞的商業(yè)價值,媒體也開始介入宣傳野生黑枸杞。
格爾木郭勒木德鎮(zhèn)的草原上生長著很多野生黑枸杞,主要在牧民的草場內。牧民介紹,政府在1994年前后給牧民分配草原,確定牧民每家的草場范圍,1997年給牧民發(fā)放了《草原承包經營權證》。雖然牧民之間確定了草場邊界,但草場之間并沒有明顯標識或阻擋物。
草原廣袤,但牧民清楚地知道各家草場之間的界限,知道自己應該在相應的季節(jié)如何利用草場、如何讓草場休養(yǎng)生息。然而,這里有“軟黃金”的消息傳出后,很多人都想來這里“淘金”。多名牧民回憶,外地人開始來這里盜挖、采摘野生黑枸杞是在2011年前后,最近幾年人數越來越多。
“草原太大、牧民太少、盜采者太多”,牧民如此總結無法抵御盜采的原因。在郭勒木德鎮(zhèn)的阿拉爾村,牧民阿圖(化名)家有1萬多畝草場,長著很多野生黑枸杞,但平時僅有幾人看守,且因草場太大,牧民用來看守草場的房子之間的距離太遠,幾年來也一直被盜采。
多名牧民稱,去年下半年,政府出臺措施,允許牧民將草原承包給承包商,他們就在10月份將部分草原承包給承包商?!拔覀冏约菏夭蛔?,也采摘不過來,只能往外承包,你把我的草原管理好,里面的植物不能被破壞?!睗O水河村一名將草場承包出去的牧民說。
為了便于管理、更好地保護草原,承包商將草原周圍圍上鐵絲網,希望能阻擋住盜采者。
現(xiàn)狀為盜枸杞打砸搶燒
然而,面對數百乃至數千名盜采者,鐵絲網形同虛設。
8月14日早上8點,漁水河村靠近柳格高速公路的一處草場內,有約50人推翻鐵絲網,強行闖入草場。該草場承包商張廷茂和其他近10名看守人員發(fā)現(xiàn)后,立即趕來勸阻,“剛開始他們不聽,我們說我們的,他們采他們的”。張廷茂說,盜采者向他們要中央、省、市的手續(xù),來證明這塊草場是他們承包的,“雖然我們有林業(yè)部門發(fā)放的《草原承包經營權證》,但他們不認”。
兩個多小時后,有30多人被勸離,但仍有10多人不聽勸繼續(xù)采,張廷茂等人抓住他們的桶,想把盜采者拉出去,但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一名看守者感覺左后背被戳了一下,以為是對方用采枸杞的夾子戳的,但回頭卻看見有一名盜采者手里拿著一把長約20厘米的刀,伸手一摸,背上都是血。但這時,持刀者還在追趕其他人,又有一名看守者右手手心被劃傷,左上臂被扎傷。見狀,其他看守者立即趕來,合力將行兇者按倒在地上,“其他男的都跑了,但女的卻開始圍我們,對我們拳打腳踢,我們也沒法打她們”。
數十分鐘后,警方到場,將行兇者帶走,其他盜采者才離開。從8月15日到8月21日,張廷茂的草場沒再來盜采者,但其他草場卻一直在被盜采。
8月17日凌晨5點多,在阿拉爾草原,牧民阿圖和父母還在睡夢中,就被路邊的摩托車噪聲吵醒。他們一家人透過窗戶,看到路上至少有70多輛摩托車經過,每輛車上都有三四個人,還有20多輛三輪摩托,上面都坐著10多個人,從南邊路過他家向北開去,“至少有700多人”。
接下來的幾天內,周邊的金魚湖、漁水河草原也先后遭到沖擊。
在8月18日、19日兩天,先后有20多名、70多名盜采者試圖進入金魚湖草原,均被牧民勸離。20日早上,數百名盜采者再次趕來,用石塊砸傷1名看守者,沖破新建的鐵門及鐵絲網,開始肆無忌憚地盜采。
22日晚,阿拉爾一處草場的承包商周先生在連續(xù)被盜采兩天后,找來挖掘機連夜將大門內的路挖斷,與門兩邊的溝壑形成一條深1米多的長溝,試圖以此阻止盜采者的摩托車。這更加激怒了盜采者。23日,數千名盜采者將大門推倒,跳過長溝,跑進彩鋼房內,抬了多塊床板,搭在溝上,摩托車仍然沖進了草場,彩鋼房窗戶被砸,房內的100多個塑料桶、100多個夾子,存放的方便面、礦泉水也都被搶。當天,該草場內的摩托車排了近4公里長。
此外,這些草場中至少兩處帳篷被盜采者燒掉,多處草場的彩鋼房玻璃被砸,屋內物品被搶。
多個消息源顯示,政府部門工作人員在勸退盜采者時,人身安全也受到威脅。
一位要求匿名的知情者稱,“(21日、22日)我們剛開始去的時候政府只讓勸退,不收他們的枸杞,只收夾子,但后來收夾子的時候就差點被打,還有派出所的警車差點被掀翻”。
前述匿名知情者還稱,僅22日當天,他們在市區(qū)通往漁水河草原的路上就數到了700多輛摩托車。一名格爾木某機關工作人員說,“連政府都管不住,這些人就好像到他們家了一樣。我告訴我們村里的人說要先自保,不要跟他們起沖突”。
27日凌晨5點多,京華時報記者在格爾木市區(qū)東西兩側通往草原的交通要道看到,至少500輛摩托車陸續(xù)集結,從6點多開始先后向草原進發(fā)。摩托車上坐著多則4人,少則2人,還有數十輛三輪摩托車、面包車上坐著約10人,他們均帶著白色塑料桶或鐵盆,以及采摘用的夾子。
多名牧民稱,該現(xiàn)象已持續(xù)10多天,至昨天仍有大量盜采者涌入格爾木市區(qū)周邊草場。
影響草原環(huán)境遭破壞
幾天來,阿拉爾村草原上,牧民雇的工人眼看著數千名外來人員盜采野生黑枸杞,卻無能為力。盜采者聚集在一起,之間很少有語言交流,眼睛只顧盯著地上的野生黑枸杞植株,不放過一株還有果子的枸杞,手中的夾子與塑料桶上布滿殘存的藍紫色野生黑枸杞汁液。如果發(fā)現(xiàn)枸杞集中的地方,就會發(fā)出“嗷”的叫聲,其他盜采者便會趕來。
張廷茂說,只有草場上的盜采者人數太多時,他們才會報警,人少了就自己驅趕。
牧民們自己驅趕時,卻陷入更大的無奈。牧民阿布和一名工人來到盜采者中間大喊,“你們趕緊走,不要再采了!”盜采者抬頭看看阿布,低頭繼續(xù)采。
阿布看到一名盜采者用棍敲打野生黑枸杞植株,就沖著他喊,“你要干啥?”對方看了他一眼說,“能干啥,這個上面多唄”。
阿布在這塊草原上長大,他對草原有著深厚的感情,“摘就摘了,為什么還要敲它們呢?”阿布稱,有的盜采者為了省事,直接用棍敲擊植株,將葉子和枸杞果一同打掉接住,還有的直接將枸杞果連同枝葉一同剪下,二茬的青果、三茬的花骨朵也都被破壞,“他們?yōu)榱耸∈?,直接就把植株毀掉了”?/p>
上次大規(guī)模毀掉植株是在去年冬天。
多名牧民反映,去年11月,周邊群眾趁夜?jié)撊氩輬觯瑢⒁吧阼坭街仓赀B根挖走,移栽到農田中,給草場留下密密麻麻的坑。一名在河東農場六隊承包了3畝人工種植黑枸杞農田的甘肅人馬先生也證實,他所承包的黑枸杞是在3年前由當地人從草場偷挖移植過來的。
這塊草原被破壞的不僅有野生黑枸杞。說起這塊草原曾經受到的傷害,阿圖60多歲的父親很無奈。
他稱,近幾十年來,人們對這塊草原的索取很少停歇。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為了增加糧食產量及住宅面積,人們開墾草原,今日格爾木城區(qū)緊鄰草原;為了獲取燃料,人們伐倒樹木。到了80年代,人們發(fā)現(xiàn)這里的沙金、昆侖玉很多,開始瘋狂盜采,因此引發(fā)盜采者之間的沖突;發(fā)現(xiàn)藥材甘草可以賣錢,就挖地1米多深,刨出甘草根,給草原留下深坑;發(fā)現(xiàn)白刺根系發(fā)達可以做根雕,就開始瘋狂盜挖,大片土壤因此沙化;如今發(fā)現(xiàn)野生黑枸杞很值錢,就開始無度采摘,甚至將防風固沙的黑枸杞植株移出草原。
阿布稱,他們世代以草原為生,懂得如何愛護草原,但面對這些前來盜采的破壞者,以及日益變差的草原生態(tài)環(huán)境,他們無能為力。
對峙“你一人能守住嗎”
8月29日上午,在一名牧民的草場上,盜采者被驅趕的同時,正在和牧民討價還價。
據了解,這名盜采者和周邊村子近百人在一周前從民和縣趕來,每人花了180元路費。他們當中,有人專門打聽哪個草場的野生黑枸杞多,為了節(jié)省費用,他們大多住在親戚家,每天凌晨4點多起床,和同伴一起搭乘當地人的摩托車,趕往野生黑枸杞多的草原,往返車費每人15元。
其中一名盜采者坦言,如果在一起的盜采者只有幾十人,在牧民或承包商前來驅趕時要盡快躲避,但如果盜采者人數眾多,就無需理睬。
據介紹,他們在這里每天平均能摘3斤野生黑枸杞,每斤能賣到80至85元,賣給當地黑枸杞收購商。
在遇到牧民驅趕時,一名自稱“一個電話就能讓草場上80%的人撤走”的男性盜采者稱,盜采者主要來自格爾木周邊的化隆縣、民和縣等地,以及甘肅、四川、河南、陜西等地。他稱,“他們這些人有的以前放牧,現(xiàn)在都不放牧了,全部靠枸杞”。
他直言,僅靠牧民無法守住草原,“老板(承包商)幾十、幾百個人都守不住草原,你一個人能守嗎?果子你能守得住嗎?”
“守不住也得守,我們不能為了利益出賣草原”,牧民回應稱。
該盜采者提出要求希望能與該牧民合作采摘,并提出兩個方案,要么允許他帶人進草場采摘,采摘的果子給牧民,牧民每斤支付40元,要么由他帶人,每人每天支付牧民100元,牧民允許他們從早上采摘到晚上。但在對話中牧民始終未同意,稱還要回家與家人商量。
盜采者稱,他們中有來自青海、甘肅、河南、陜西、四川等各地的人,“我認識的這些青海的(盜采者),現(xiàn)在都只要黑枸杞,不摘紅枸杞”。
對于來此處盜采野生黑枸杞的原因,該盜采者稱,“這個東西很值錢,每個人都知道,他們家里原來是放牧的種地的,但現(xiàn)在什么都不做,過來靠這些枸杞生活”。
但目前盜采者不僅有外地人,就連部分承包商雇用的員工,在被盜采者的大隊伍嚇走后,也加入了盜采隊伍,草場附近村莊的村民也加入盜采行動,牧民和承包商非常無奈。
期盼希望政府加強管理
張廷茂原本做了10多年的土建工程,但近幾年欠款難討,去年聽說可以承包草場,便與牧民在去年10月1日簽了合同。
承包草場需要搭建彩鋼房,還要拉鐵絲網、鋪管子,買水車、水泵、發(fā)電機,給工人發(fā)工資,3個草場1萬多畝有野生黑枸杞的地方,至今已經投入近100萬元,“野生黑枸杞大部分都被搶了,這些錢回收很難”,張廷茂說。
如今,格爾木郭勒木德鎮(zhèn)金魚湖草原、阿拉爾草原、清水河草原及河東農場一帶的草原大部分被盜采者席卷,承包商們?yōu)榱藨獙俗约旱奈⑿湃?。“晚上睡不著覺,我就看其他承包商在微信群里交流,打聽一下‘枸杞大軍’到哪里了,祈禱千萬不要再去我的農場”,張廷茂說。
他和其他老板也都想過,萬一今年再出現(xiàn)像前幾年那樣的盜采事件該怎么辦?!拔覀兪堑谝慌邪蹋郧皼]有人承包過草原,既然大家現(xiàn)在都在承包,國家肯定會有保障”。
這些承包商表示,希望政府能出面保障他們的采摘,“如果明年還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我們承包商準備自己弄個協(xié)防維護隊,不知道政府會不會批準,但我們還是能維持就維持,盡量不中止合同”。
雖然這些承包商是第一年承包草場,但盜采者盜采野生黑枸杞已發(fā)生多年。在網上檢索發(fā)現(xiàn),當地政府近幾年每年夏天、冬天,均分別表示要嚴厲打擊盜采、盜挖野生黑枸杞的行為,但盜采、盜挖行為直至今年仍未消停。
格爾木官方網站最新在8月28日披露的信息顯示,至8月26日下午5點當地警方在依法嚴厲打擊違法采摘野生枸杞行動中,已行政拘留10名違法人員,刑事拘留12名犯罪嫌疑人?!按驌袅松嫦颖I竊、哄搶、毀壞我市草原林地黑枸杞資源犯罪分子的囂張氣焰,目前兩起案件正在進一步審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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