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吭氣的父親
從外面看到王軍的家
王健坐上了父親的摩托,可車子并沒有朝著寶豐縣精神病院開去,而是駛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但沒有人想到王軍會做出“那種事”。
在李艷芳的印象中,姐夫王軍是個連雞都不敢殺的人,“老實得很”。有時候,姐姐李素英橫他幾句,他都是笑呵呵地不吭氣。
王軍和李素英是在村子里放牛時認識的。王軍第一次來李家時,他甚至連飯都不好意思吃?;貞浧疬@些事時,李艷芳難得地笑了起來,但轉念一想,卻發(fā)覺,姐夫這種不愛吭聲的人,什么事都往心里憋。王健在家里亂發(fā)脾氣砍人時,李素英有時會跑出來找她,但王軍卻從來不跑。
在李艷芳看來,姐夫王軍甚至老實得有點“蠢”。她記得姐姐家曾因為蓋房子擋著別人的莊稼,對方家里三四個人跑到王家來打,結果王軍和李素英被打在地上,不敢動,也不敢還手。后來事情經過派出所的調解,讓王家分出2畝地給對方,事情才平息下來。而王家這片地一共才五六畝?!皩Ψ郊依镎胰肆耍医惴蛩覜]人。”李艷芳說。
兩三個月前,她見王軍開著三輪車拉著玉米稈去賣錢,王健跟在后面。剛走沒多遠,王軍沒掌握好平衡,連人帶車栽到路邊溝里了。“健健就沖他爸喊:你想死??!這是我的車,你再試試把車給我翻了?你看我砸不砸死你!”李艷芳回憶當時的情景比劃著說,“健健就在那邊指揮我姐夫,要他這樣開,那樣開,手里拿著石頭在后面嚇唬?!焙芏嘣诖蹇诘拇迕穸伎匆娏诉@一幕,而王軍只對王健說了句:我知道了,你不要說了,然后扶起車,繼續(xù)往前走。
面對“神經頭”兒子,王軍一向的方式是“忍著”。
李素英近來曾聽王健跟她說,要拿刀去砍鄰居,原因是他嫌對方“老是瞪他”。李素英勸他“可不敢這樣做”,王健卻反問說:“什么?你說俺不敢?!”她把心里的不安告訴了妹妹李艷芳,擔心她大兒子哄不住了。
但為了多掙點錢,李素英開始出去打工。只有小兒子王亮放假回家時李素英會回去一段時間,因為“不放心他和他大哥在一塊兒”。李素英曾親眼目睹,王健死死地掐著王亮的脖子,要不是她及時掰開,她小兒子可能就斷氣了。
事發(fā)前,在無工可打,也沒錢給兒子看病的日子里,王軍就和他那患有重度精神分裂癥的兒子待在家里。而隨著王健病情的復發(fā)和加劇,王軍心里也開始發(fā)毛。
他曾跟妻子說:你要是不在家,俺自己在家有點怕,健健病犯了,拿刀砍我,我真怕他把我砍死,你回家吧,咱倆在一塊還不老害怕的。
但迫于生計,妻子并沒有回來。
2015年10月3日晚上,王軍下決心,“不要他了”。他開著摩托車帶著王健,朝著臨近的汝州方向開去。那是他和大兒子最后的一段獨處時光。
父親的決定
一位村民在指認案發(fā)現(xiàn)場
大約開了20公里后,王軍把車停在汝州小屯鎮(zhèn)魯辛莊村北一處農田的機井旁。據(jù)汝州市警方描述,在這個機井旁,王軍誆騙王健服用農藥后,將他推至井中,并用石頭、水泥塊砸擊落井的王健,致使其死亡。
對于兒子神經質的喊叫,王軍或許早已習慣。
事發(fā)后,王軍一個人在家里,悶了23天。李艷芳曾幾次到王家去,但發(fā)現(xiàn)姐姐出去打工了,只有姐夫一個人在家。她有時也見王軍掃掃院子,或者去門口鎬點菜帶回家做飯?!澳菚阂娝癫缓茫鲜寝抢^瞌睡,村里都不去?!崩钇G芳說,“但是沒往那頭想?!彪m然那段時間都沒有看到王健,但她并沒覺得不對勁,也沒問王軍。
“本來也不想看見健健,以前俺自己在家,大門都會上上,他喊門俺也不開?!崩钇G芳又想起王健對她的“惡”,“俺勸他不要犯病,他就對俺拳打腳踢的。”
這期間,李素英也回來過,她曾問王軍大兒子哪兒去了,得到的回答是:“送醫(yī)院了,看去了?!痹賳栂氯?,王軍開始不耐煩:“你還問那些干啥呢?不要問?!?/p>
10月27日上午,公安局來抓人時,李素英還在旁村打工,李艷芳正在鎮(zhèn)上的理發(fā)店做頭發(fā)。只有村民圍到警車旁,看著披著土黃色夾克的王軍低著頭被押進警車里?!爱敃r不知道為啥抓他?!弊≡谕跫椅鬟叺拇迕裾f,“都是后來才傳過來,才知道他把自己的兒子給害了?!?/p>
“哎,‘神經頭’把他爸砍死了沒罪,他怎么能把自己兒子害了呢?”另一位村民慨嘆說,“他爸會怎么判,會死嗎?”
李艷芳重復著姐姐知道這件事情后不斷念叨的話:“艷芳,艷芳,健健死了,健健死了……”她到現(xiàn)在還不相信,姐夫真的做了那樣的事情?!敖〗×R俺打俺,拿刀砍俺姐的時候,俺也想過:要是他在外面拿車撞死了,這一家也就安安生生的了,實在是沒辦法。但真聽到他死了,心里還是受不了。你說俺姐以后咋過???”李艷芳別過頭去。
在翟莊村的東頭,一直立著一個建了很多年,但是始終沒有粉刷的房子。這是王軍和李素英十一二年前向別人借錢幫王健蓋的。但房子剛剛起來,王健的病就開始厲害了,房子也就一直在那兒荒著。
李艷芳還記得姐姐曾囑咐她說:可別說咱健健是“神經頭”哦,咱還得給他找媳婦呢。
“安靜”的村莊
11月中旬的翟莊村,籠罩在土黃色的霧霾中,空中飄著從不遠處洗煤廠散出來的黑粉。
在東村口的水泥路上,王健曾經喜歡開著他父親那輛摩托出去轉,有時也會站在別人家門前的水泥路上大笑、罵人。而現(xiàn)在,這笑聲、罵聲連同這個幾乎是村里唯一的年輕人一起消失了。
村委會的門也一直鎖著。村民說,他們的村長、書記,都住到鎮(zhèn)上去了,在那里做生意。幾次撥打村民告知的村長電話,均是無人接聽。
據(jù)旁村的一位村干部說,村里不會強制管理這些精神病患者,除非對方開始危害公共安全?!斑@種事情,農村太多了?!边@位村干部搖搖頭說。
“俺村以前也有一個‘神經頭’,但后來他自己跑沒了,一兩年看不見人,家里也沒人找,就那樣沒了。”李艷芳說,“要是健健自己跑丟了,對他家可能也是種解脫?!?/p>
“自己消失了”——這似乎是村子里那些的“神經頭”,讓親人們回歸正常生活的最“仁義”的方式。
據(jù)寶豐縣精神病院楊院長說,目前寶豐縣共有重癥精神病患者2000多名。他也曾遇到過村干部和家人直接把患者“賴到”精神病院,然后不管不問的情況。迫于無奈,醫(yī)院曾向政府申請應急救治基金,但至今也沒有批復下來。
在翟莊村所在的前營鄉(xiāng)衛(wèi)生院中,冷清地散坐著幾個醫(yī)生。關于鄉(xiāng)里精神病方面的治療,一位醫(yī)生介紹說,病人可以憑“慢性病就診證”以及“新型農村合作醫(yī)療證”得到國家對于門診和住院費70%至90%的報銷。
從王健就診的寶豐縣精神病院醫(yī)生介紹的情況來看,王健確實得到了這兩方面的補助。但在縣精神病院7月份已經開始實施的一項“貧困精神病患者醫(yī)療救助”項目,鄉(xiāng)衛(wèi)生院卻并不知道,這也意味著鄉(xiāng)衛(wèi)生院下面的村衛(wèi)生室以及王健一家也難以知曉。而據(jù)寶豐縣精神病院醫(yī)生介紹,這個精神康復公益項目可以每年補助精神病患者住院費4000元。
“人都死了,講這些還有啥用?”一位上了年紀的村婦說。在翟莊村,很難見到除老人、孩子,以及婦女之外的人,年輕人和中年男人都外出打工,大多去了北京、蘇州、廣東等地方。村里老人在談起這位消失的“神經頭”和他的父親時,也常常是諱莫如深,表示“這不是啥光彩的事”、“不好說”。
事情發(fā)生后,李素英也沒敢把實情告訴小兒子王亮,她害怕學校里看不起他,讓他再受到刺激。如果小兒子問起來,她打算回答說:爸爸去打工了,哥哥住院了。
李艷芳能感覺得到,現(xiàn)在身邊親戚,包括姐姐都在恨姐夫,怨他“怎么下得去這個手?”她也常常處在兩種矛盾中,一方面想這些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想,不考慮他家里曾經發(fā)生了多少事。另一方面,她也會埋怨王軍,“他不想想,以后我姐一個人怎么過,家里面欠著錢,大兒子死了,丈夫也生死未卜……”她把頭扭向門外,現(xiàn)在白天她家的大門很少上鎖了。
兒子下葬第三天,李素英便去了汝州。在截稿前的一次電話采訪中,她說:“我在飯店打工,我要掙錢,養(yǎng)活我的小兒子?!彼穆曇舸嗳醵n老。
在翟莊村,王家的大門始終緊鎖著。門前那簇正在盛開的紅花和對面大片的青麥芽,是父親王軍門前僅剩的生機。(本文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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