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員們準備在一處山洞過夜。
川西九頂山,這座物種寶庫在盜獵猖獗時,一度鳥獸絕跡。但在茂縣茶山村,一支羌民自發(fā)的巡山反盜獵隊伍拉起來后,生態(tài)漸復從前。
一家人何以改變一座山?華西都市報記者在經(jīng)過一周的調(diào)查,并隨巡山隊踏足冰雪深山后,得以還原這個家族的使命。
余家華家里,堆著1米多高的鋼絲圈兒,大多已經(jīng)生銹,絞在一起難以分開。
“這里有1000多個鋼絲套,只是我們拆除的一小部分?!庇嗉胰A說,從1995年到2011年,巡山隊員一直對拆除的鋼絲圈有粗略的計算,“16年,我們拆了9萬多將近10萬個。大部分帶不回來,就地掩埋?!?/p>
在綿延200多公里的九頂山脈上,10萬個鋼絲套似乎并不密集,然而,就是這些構造簡單的鋼絲套,在10余年的時間里,幾乎滅絕了九頂山上的野生動物。余家華家里的鋼絲套堆上,還放著很多動物頭骨?!岸际俏覀儾鹛鬃訒r,掛在上面死了的。”余家華把它們的頭顱撿回來,作為九頂山舊日傷痕的見證。
現(xiàn)在,九頂山上新增的鋼絲套越來越少,而余家華和他的隊員們,依然會在每次上山的時候,一個接一個地拆除那些已經(jīng)銹跡斑斑的鐵圈。
上世紀 80 年代,四川九頂山盜獵猖獗,從鋼絲套陷阱到放火燒山,最高峰時,一年有上千盜獵者在山上活動。10年時間里,物種豐富的九頂山幾乎“千山鳥飛絕,萬徑獸蹤滅”。
四川茂縣農(nóng)民余家華家住九頂山旁,1995年起,他就和弟弟上山巡護,阻止盜獵者,也許連他們自己都沒想到,這件事情,一做就是20年。一年上山10余次、平均一次巡山2個星期,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山上風餐露宿、啃著干糧喝著雪水……從65歲的余家華,到年僅10歲的侄孫余飛,巡山反盜獵已經(jīng)成為余家人的“家族使命”。
而從 1995 年至今,九頂山上的盜獵者越來越少,動物也越來越多。除了斑羚、馬麝、羚牛……余家華還在九頂山上重新發(fā)現(xiàn)了大熊貓的蹤跡。
巡山反盜獵的日常
一次巡山約2個星期,一年巡山10余次,巡山反盜獵一做就是20年。每次巡山,都是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山上風餐露宿,啃著干糧喝著雪水……
茂縣近幾日,晴好無雪。早上9點過,余家華叫上侄兒余友強,以及村里的兩名巡山隊員,背著背篼上九頂山。上山?jīng)]有路,他們沿著山坳往上走,60度的斜坡伴著積雪,一步一個雪窩或者泥坑,抬頭就是白花花的太陽,晃得人眼睛生疼。
這是臨近年關的最后一次巡山,余家華順便更換最近一個點位的監(jiān)測動物的紅外線攝像機。從海拔1900米的茂縣茶山村走到海拔2600米的半山腰點位,因為記者的“拖累”,他們走了近2個小時,平素只需要一半的時間。
“就這兒嘞,歇一腳嘛?!敝形?2點,炊煙在山坳里飄起,余友強拿了水壺到附近的雪堆里打了一壺雪。燒開雪水,舀兩勺背篼里揣著的豆瓣,撕一窩蓮花白扔進去,再丟幾根切碎的火腿腸,這就是4人的午飯?!敖裉炜梢源騺砘?,中午有時間吃飯,以前中午都是吃的干糧?!鳖^發(fā)花白的余家華一邊生火,一邊絮絮叨叨地說,“巡山的時候,只有晚上能煮飯吃。一般前幾天有菜葉子,后頭就只能啃干糧了?!?/p>
“山上走得久的時候,一次要走20多天哦。”劉德輝也是茶山村的村民,從23歲開始跟著余家華一起巡山,至今已有11年,“九頂山太大了,一次走一個地方,要一年才走得遍?!?/p>
走在終年不化的冰雪上,躺在僅能容納數(shù)人的巖窩中,海拔4000米以上十多個小時的跋涉……對于巡山隊員來講,這些都是家常便飯。而“帶頭大哥”余家華,更是一年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山上。下雨了,也要頂著雨水趕往下一個據(jù)點,下雪封山,就要在宿營地多窩上幾天,等待雪過天霽。
余家華家里,堆著1米多高的鋼絲圈兒,大多已經(jīng)生銹,絞在一起難以分開。
由獵而反獵的路徑
他們是一群巡山人,領頭的余家華今年已65歲,是四川省阿壩州茂縣茶山村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1995年開始,他帶著家人、村民,自費自發(fā)巡山反盜獵,持續(xù)至今。
規(guī)矩的年代
打獵絕不趕盡殺絕
余家華,1950年生人,年長弟弟余家貴8歲。對余家兄弟來說,九頂山就像自家后院一樣親切。
“從小就滿山跑啊,偶爾也打打獵?!睉浧鹉晟贂r,余家華略微傴僂的背也悄悄挺直了一些,“那時候,山上,飛的跑的鳥獸,多得很。一群一群的,根據(jù)地盤不同,我們兩兄弟還能分得出來哪群和哪群不是一家子?!?/p>
余家華說,農(nóng)閑的時候,村里人也會到山上打獵,但那時候打獵也有規(guī)矩,也講規(guī)矩——母的不殺、小的不殺,留有余地,一窩獵物總要“留個后”。
在余家華記憶中,1983年是一個“分水嶺”。在那之前,九頂山上一年大約有一百來號人打獵,捕獲的動物一年不足萬。
上山綁個繩圈兒,偶爾用土制火藥槍打只矮巖羊,已經(jīng)足夠讓余家兄弟高興很久。人與自然,在那個年月里,保持著和諧與平衡。
瘋狂的年代
放火燒山極度獵殺
但這樣的和諧,自1983年發(fā)生了改變。“83年以后,開始土地承包制,不吃大鍋飯了,有時間上山打獵的人就多了?!庇嗉胰A說,隨著人們需求的變化,從改善生活到致富發(fā)財,九頂山上的鳥獸開始面臨滅頂之災。據(jù)他回憶,最高峰時,整個九頂山上一年有上千的打獵者,而捕獲的獵物也在成倍增長,“鋼絲圈開始出現(xiàn)后,動物些死慘了?!?/p>
余家華說的“鋼絲圈”,是一種傳統(tǒng)的陷阱。用細鋼絲在山上的林木間挽一個活結,一旦動物鉆入,就會越扣越緊,最后動彈不得。以前,當?shù)厝舜颢C都用麻繩設套,數(shù)量也有限,動物尚有機會逃生。而在鋼絲繩套的出現(xiàn)后,幾乎斷絕了它們的生機?!榜R麝、林麝最造孽,因為一克麝香比金子還貴,獵人幾乎把它們都殺絕了?!庇嗉胰A說。
到了1994年前后,更是出現(xiàn)了為捕獵放火燒山的極端情況。盜獵者分成兩撥,一撥山下放火,一撥山上“守株待兔”。經(jīng)此極度獵殺,曾經(jīng)物種豐富的九頂山上,一度難覓動物蹤跡。“以前每天都能看到的林麝,幾乎再也沒看到了?!庇嗉胰A說,到了上世紀90年代中期,九頂山上許多走獸已經(jīng)瀕臨滅絕。
覺醒的年代
保護家園組建巡山隊
1995年,曾經(jīng)也是一名獵人的余家華,帶著弟弟余家貴,自發(fā)組成了一支巡山隊。
“山上的野生動物殺得沒有了,盜獵者就開始殺我們養(yǎng)的牦牛。”余家華所在的茶山村,有許多村民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山上散養(yǎng)著牦牛、馬和羊,少則十余頭,多則上百頭。當野生動物不好捕殺,盜獵者就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這些家畜。1995年前后,余家華家里的牦牛,被盜獵者殺了20多頭。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不保護起來,不僅自家牦牛要遭殃,以后的娃娃些,也再也看不到我們山上的這些動物了。好可惜嘛!”為了保護自家牦牛,也為了保護賴以生存的家園,余家兄弟的巡山隊逐漸擴大,村民們慢慢加入,巡山隊開始初具規(guī)模。
巡山初期,余家華常被人嗆回去,“都是老百姓,你憑啥子管我?”有多少環(huán)保溝通,就會換來多少次白眼、奚落和辱罵。后來,余家華根據(jù)雙方人數(shù)多少選擇不同對策:對方人多,就自稱挖藥人,等待援兵;對方人少,就想辦法繳了對方的火藥槍,上交當?shù)鼐健?/p>
與盜獵者嘴仗尚好應付,正面沖突則充滿了火藥味。
2004年8月30日,一個九頂山上的采藥人通知余家華,有4個人在山上打獵。連夜帶好干糧,叫上侄兒余友強和一名巡山隊員,又喊上兩個采藥人幫忙,一行5人凌晨4點打著手電出發(fā),終于在天剛亮時追到了盜獵者。“他們打了4只斑羚、5只豬獾和1只綠尾虹雉,正準備吃早飯后收工。”余家華說,自己還沒說上兩句話,對方就從地上端起了火藥槍……
余家華腦子嗡地一聲,本能地沖上去與對方廝打起來。幸好人數(shù)占據(jù)優(yōu)勢,余家華一方最終收繳了對方的4支火藥槍,斑羚肉也被送到茂縣森林警方立案。但最后,余家華依然只能目送盜獵者揚長而去,“我們沒有執(zhí)法權,不能扣人。”
余家華巡山的大部分區(qū)域,都位于寶頂溝自然保護區(qū)。四川寶頂溝自然保護區(qū)管理處處長謝成華不無擔心地說,巡山隊與盜獵者相遇時,對方通常都有盜獵器械,萬一引發(fā)其他案件,損失會更大。
改觀的年代年代
消失的鳥獸回來了
2004年,余家華在茂縣參加培訓時,遇見了時任茂縣扶貧辦副主任的劉志高,無意間聊起反盜獵的事。在劉的幫助下,余家華注冊成立了“茂縣九頂山野生動植物之友協(xié)會”,以民間團體的形式勸阻盜獵。
兩兄弟的巡山隊,就此變成了一支由自家親戚和村民組成的三十人的羌族反盜獵巡山隊?!皠e去九頂山打獵,那有羌民巡山保護”的消息開始在盜獵者之間流傳開,在余家華堅持不懈地巡山努力下,九頂山茂縣方向已幾乎無人偷獵,到了2006年后,其他縣份的盜獵人員也大大減少。
從2014年到2015年,余家華只逮到了2支盜獵隊,而在九頂山盜獵的最高峰時,余家華一年能撞上10支盜獵人員。
現(xiàn)在,曾消失無蹤的動物,又回來了。2015年1月,余家華巡山途中,遇到2群結伴而行的斑羚,加起來達六七十只之多,據(jù)統(tǒng)計,現(xiàn)在九頂山上的斑羚已超過千只,而在九頂山最“沒落”的時候,這些山間的精靈,曾銳減至兩位數(shù)。
30歲的巡山隊員余友強明年準備帶著孩子一起巡山。他是余家華的侄子,當年就是他的父親和余家華一起義務植樹巡山,父親死后他繼承了巡山的重任。
一本感情與經(jīng)濟賬
“她說別人打獵賺錢,我反盜獵虧錢,劃不來?!鼻扒昂蠛髣裾f好幾次,余家華才終于說服老伴支持自己反盜獵這事。
當10歲孫兒開始巡山
這個家族的使命“已不能半途而廢”
對余家人來說,巡山反盜獵,已不是哪一個人的事情,而是家族使命。
2000年,弟弟余家貴車禍去世,余家貴的兒子,17歲的余友強接過了父親的接力棒。而余家華的兒子,也早就開始隨他上山護林;孫兒余彪,更是10歲就跟著父親、叔伯和爺爺上山巡護。
2014年,余友強也開始帶著10歲的兒子余飛上山。第一次上山,從凌晨2點走到下午七八點,整整走了10多個小時?!半m然現(xiàn)在偷獵者少了,但是一旦我們停止,馬上就會卷土重來?!庇嘤褟娒鴥鹤拥念^,“他長大了,也要繼承我們做的事情?!?/p>
2016年1月2日的晚上,19歲的余彪說起自己長達9年的護林生涯,從第一次上山走得腳底長泡,到和爺爺巡山遇到持槍的盜獵者;從最長巡山2個多月,到走在林間的暢快和喜悅,這個19歲的少年臉上一直掛著淡淡的微笑?!拔乙院笥辛藘鹤?,也要帶他上山?!庇啾胝f,這是家族的傳承,做了這么多年,“不能半途而廢”。
白眉朱雀,為農(nóng)民余家華引以為傲的高清珍稀物種影像之一。
人/物/速/寫
“帶頭大哥”余家華
下山耕作上山護林 相機記錄下“珍稀”
對于余家兄弟來說,種植蘋果、李子是家計之本,在山上放養(yǎng)牦牛是增加家庭收入的另一途徑。
“2004年前,我和弟弟上山多,花不了太多錢。成立協(xié)會后,隊員一下多了起來,花費就多了。”余家華說,巡山隊員上山巡護,每人每天的補助,從最初的80元,現(xiàn)在已經(jīng)漲到150元,“上一趟山少則10天,一個人就是1500元,十個人就是一萬五。我們每年上山起碼都有十多次?!倍@筆賬,只包括巡山隊員的人工開支,并未計算余家人自己的勞動付出。
現(xiàn)在,余家華余家貴兩兄弟家加起來,一共有200余頭牦牛。按照市價,一頭成年牦牛約賣6000多元,需要6到7年的成長期。從1995年到2011年,余家華粗略算了一筆賬——為了巡山反盜獵,前前后后,余家已經(jīng)花費約16萬元,相當于賣了26頭牦牛。為此,余家華的老婆也和他鬧過?!八f別人打獵賺錢,我反盜獵虧錢,劃不來?!鼻扒昂蠛髣裾f好幾次,余家華才終于說服老伴支持自己反盜獵這事。
從2013年開始,茂縣林業(yè)部門每年補助余家華的反盜獵協(xié)會4萬元錢,即使如此,每年還有10萬余元的資金缺口。余家華說,協(xié)會不定期地能收到一些物資援助和捐款,“也不能完全收支平衡”。
在20年的護林生涯中,余家華這名地地道道的羌族農(nóng)民,除了用腳丈量九頂山上的每一寸土地,還學會了用照相機拍下自己看到的一切。在他的電腦里,存著許多中國珍稀保護動物的圖片,其中一部分,是中國某些瀕危動物現(xiàn)存最好的照片之一,也多為國內(nèi)權威地理雜志所采用。
“這個是紅胸朱雀、這個是綠尾虹雉,這個是斑羚……”和普通的農(nóng)民喜歡用“土名”不同,余家華對自己上山順手拍下的動物,全都以學名稱呼。
上山護林的同時,余家華給許多動植物學家當過向?qū)В?013年還曾參與“熊貓四調(diào)”?!?013年,中科院解焱博士看到我們拍的栗背短翅鶇照片,專程到九頂山來找這種鳥。”余友強說,解教授連續(xù)2年到九頂山,都失望而歸,而這些珍貴鳥雀,也許在九頂山巡山隊每一次逡巡的途中,都曾為他們鳴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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