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卷顯示,劉忠林綁架、殺人和埋尸的過程均無人目擊,也無物證可佐證。據(jù)其供述,他綁架時看到鄭殿榮侄女鄭春梅在附近,但后者卻說看到的是兩個綁匪。
鄭春梅是鄭殿臣女兒,幼時打錯針導(dǎo)致聾啞。她識字少,溝通靠手比劃。
警方3次找她做筆錄。
第一次做筆錄是1990年10月31日。此前,警方于10月28日通過鄭殿榮母親周佩蘭等人轉(zhuǎn)述,獲悉鄭殿榮被綁架經(jīng)過。更早之前,鄭殿臣在同年5月還在派出所說過。
周佩蘭說,女兒失蹤是在1989年8月8日晚8點左右。因家里被子都洗了,她讓鄭殿榮姑侄去鄭殿臣家取被子。取完被,鄭春梅進門送被,鄭殿榮在外等,等鄭春梅出來,卻看到鄭殿榮被兩個蒙面人拿刀逼著堵上嘴,用自行車帶走了。
鄭春梅不敢追,回家比劃給周佩蘭。因她“說話不準(zhǔn)”,周佩蘭沒在意,第二天尋人無獲。
第一次做筆錄,鄭春梅描述:“一個人從路上往下(東)去,騎自行車。一個由苞米地出來。兩個人都蒙面……兩個人過來把小姑的胳膊背到后面,用繩綁上,放到自行車前大梁上,一個人帶走了,另一個人跑回苞米地了。”
綁匪究竟是一人還是多人,是本案最大疑點。
1991年1月,遼源市檢察院以“證據(jù)不足”和“被告人口供不穩(wěn)”將本案退回東遼縣公安局。補偵階段,辦案人員于同年4月兩次找鄭春梅取證。這兩次筆錄細節(jié)大致相同,但對比第一次筆錄出現(xiàn)戲劇性變化,她改口稱是3人作案。
鄭春梅還補充一個沒講過的細節(jié):送完被出來后,她到劉忠林家后窗那兒看見他跟鄭殿榮跳舞,她就走了。
走到一院墻拐角,鄭春梅看到鄭殿榮走來,被從苞米地出來的兩個蒙面人綁上,這時又來了一個騎自行車沒蒙面拿刀的人,將她帶走。
帶傷出獄
補偵階段劉忠林兩次被提審,第一次他翻供,第二次又認罪。
1991年7月25日筆錄顯示:他否認作案,記不清鄭哪天失蹤,只記得有一天他去小姑家取豆角種,在小姑家睡的,次日早上回家,聽別人說她失蹤。
同年11月22日筆錄顯示:他承認作案。他承認和鄭處對象,發(fā)生過性關(guān)系。一天晚上,鄭到他家來,兩人拌嘴,他順手抄起木棒將她打死,后埋在白菜地里。
至此,筆錄已呈現(xiàn)劉忠林“不認罪,認罪,翻供,再認罪,再翻供,又認罪”的現(xiàn)象。
這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已經(jīng)刑滿出獄的劉忠林對北青報記者稱,在進入看守所之前的10天時間里,他遭到毒打,進看守所后,同號犯人揍他,逼他供述殺人經(jīng)過。
“我承認殺人,但是(細節(jié))對不上,完了就整我,非得讓我對上。問我咋殺的,我就說用菜刀,用木棒,后來又按他們提示說用石頭?!眲⒅伊终f,審訊人員用竹簽刺他十指,用電熱扇烤手,還用鐵棒砸他的腳,致右腳大拇指骨折。犯人則是用鐐銬打他后背,“到現(xiàn)在腰直不起來。”
最終,他的手和腳帶著傷出獄。十指得了灰指甲,右腳大拇指則已缺失。劉忠林說,大拇指骨折處后來惡化為骨髓炎,2005年監(jiān)獄醫(yī)院給他做了截肢。
2010年1月13日,律師會見時,拍下他的手腳照片留證。這個律師是劉忠林表姐夫王貴貞請的。
死者家屬不相信劉忠林是兇手
而一審階段他并沒有律師。他回憶,一審法院遼源中院在開庭前通知他請律師,他聯(lián)系不上外界,不知道怎么找,法院也沒指定律師。
1991年6月21日,遼源中院不公開開庭審理此案。劉忠林當(dāng)庭翻供,否認綁架殺人。他說,以前在公安機關(guān)被打,他才承認殺人,“是編的”。
1994年7月11日,一審宣判,劉忠林被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判決認為他故意殺人,手段殘忍,后果嚴重,其行為構(gòu)成故意殺人罪,應(yīng)予嚴懲,但鑒于本案具體情節(jié),可予從輕判處。但判決書未點明哪個“具體情節(jié)”。
擔(dān)心加重判刑,劉忠林放棄上訴。案件依法報送省高院核準(zhǔn)。在此期間,劉忠林仍無辯護律師。
1995年8月8日,吉林省高院裁定維持一審判決,核準(zhǔn)死緩。劉忠林由看守所轉(zhuǎn)入監(jiān)獄服刑。在獄中,只有小學(xué)二年級文化的他努力識字,漸能讀書看報,寫簡單的申訴材料。
開棺驗尸不見尸
劉忠林的哥哥曾為他奔波申訴,后外出謀生,與老家失聯(lián)。親友中,高中文化的王貴貞接力申訴,他買了一堆法律書籍硬啃。
王貴貞在2010年撰寫的刑事申訴書里寫了4條申訴理由。
其一,辦案人員涉嫌對劉忠林刑訊逼供。其二,有證據(jù)證明辦案人員刑訊逼供致殘。其三,原審法院程序嚴重違法。法院沒有為其指定律師,剝奪了他的辯護權(quán)。其四,沒有足夠證據(jù)證明劉忠林殺害鄭殿榮。
申訴引起吉林省高院重視。2012年3月28日,該院決定再審。
再審合議庭三名法官來自省高院刑三庭,其中一人為孫振偉。2011年12月27日,孫振偉找鄭春梅取證,證言又變。她說,帶走鄭殿榮的只有一人,高個,沒蒙面,沒帶刀,那人沒綁鄭殿榮,將她放自行車前大梁上帶走。另外,鄭殿榮告訴她處了對象,對象不是劉忠林。
本月16日,鄭春梅對北青報記者回憶,一個沒蒙面的陌生人將鄭殿榮帶走。這人長臉、瘦,不是二胖子劉忠林。對其他細節(jié),她已印象模糊。
鄭春梅證言為何多次變化?王貴貞分析,鄭家人可能受某方面影響,造成她證言不穩(wěn)定,而她最初的證言,無疑最接近真相。
異常的不單是證言,證物也在消失。
本案再審后,吉林省高院于2012年7月委托遼源中院協(xié)調(diào)警方進行DNA鑒定,要求找到鄭殿榮的尸骨和頭骨,與鄭殿臣進行親屬關(guān)系鑒定。如能找到胎骨,再進一步與鄭殿榮尸骨、劉忠林血樣作比對,以確定該胎兒與二人是否具有親子關(guān)系。
遼源中院協(xié)調(diào)本案原辦案單位東遼縣公安局來落實。2012年8月,警察來到會民村四組南山挖開鄭殿榮墳?zāi)?,只見到原來包殘骸的塑料布和木板,尸骨和衣物不見蹤影?/p>
鄭殿臣對北青報記者說,1990年警方完成尸檢后,殘骸由他和三弟(已故)土葬,埋后第三天,幾個穿制服的人找其三弟再次尸檢,當(dāng)時,挖墳和回埋都由他們操作,不讓三弟看。鄭家人并不知道他們是法院的還是公安的人。
縣公安局后來向遼源中院匯報:經(jīng)核實,警方?jīng)]有二次尸檢,當(dāng)年提取的頭骨和胎骨在案件訴訟完畢后保存十年,后被銷毀。
再審近四年未結(jié)案
再審就此擱置,至劉忠林出獄,歷時1395天沒結(jié)案。
一個好的信號是,去年12月,代理此案的北京律師張宇鵬接法院通知前去閱卷。但開庭形式和時間依然無消息。今年1月15日,劉忠林出獄前夕,王貴貞致電法官孫振偉。孫稱,律師閱卷后還沒交辯護詞,等收到辯護詞法院再研究。
被問及“為何一拖四年”,孫說,時間確實挺長,請予理解?!爱吘故菬o罪申訴,如果作出無罪判定,影響很大。這個案子必須慎重,不能輕易作出無罪還是維持。再等等。”
被問及“辦案是否有延期手續(xù),是否有阻力”,孫答復(fù)延期有手續(xù):“對于當(dāng)事人來講,我只能說你等結(jié)果。辦案過程和有什么阻力,說了等于泄密?!?/p>
《刑事訴訟法》第二百四十七條明確規(guī)定:“人民法院按照審判監(jiān)督程序重新審判的案件,應(yīng)當(dāng)在作出提審、再審決定之日起三個月以內(nèi)審結(jié),需要延長期限的,不得超過六個月?!?/p>
北京市京師律師事務(wù)所王殿學(xué)律師表示:“申訴案的復(fù)查可以多次延期,而一旦決定再審,則只能延期一次,且不得超過6個月,這是刑訴法硬性規(guī)定。本案其實是一個早該清理的積案?!?/p>
在此前申訴過程中,王貴貞曾舉報另有“真兇”。他認為“真兇”可能與埋尸菜地的主人老揣家有關(guān)聯(lián),案卷有證言顯示,老揣兩次試圖把鄭殿榮介紹給他親戚。但辦案人員沒追查此事。老揣已去世。
對于“誰是真兇”,鄭殿臣也感興趣,但他說,畢竟是人命的事,沒證據(jù)不能瞎猜測。
而劉忠林聽北青報記者說鄭春梅講過兩人綁架鄭殿榮,他很驚訝,稱頭一次聽說。
重獲自由后,他對社會“很陌生”,記憶也有偏差,他把被警方帶走他的時間記成發(fā)現(xiàn)尸體當(dāng)晚,而不是次日。但他能記起鄭殿榮失蹤次日,他幫助尋人,還爬過山。鄭殿臣也記得,他確實幫忙找人,還在鄭家吃的飯。
鄭殿臣說,離老揣家豆子地不遠就是劉忠林玉米地,如果是劉忠林殺的,應(yīng)該埋自家地里,那樣更難發(fā)現(xiàn)。“老鄭家沒有懷疑他。始終也沒有認為是他。他沒這個道道。”
“這么多年,老鄭家沒有一個人認為他是兇手?!?鄭殿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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