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一輩學術名家中,錢穆先生以學問淹博、著述宏富著稱。不過,他對古代文學這一塊說得不多。因此,如今有葉龍先生將錢穆先生1955年至1956年間在香港新亞書院講“中國文學史”的課堂筆錄整理成書,公之于眾,實是一件可以慶幸的事情。錢先生是大學者,我們由此可以看到他的學術的一個以前我們知之不多的方面;而對于研究中國文學史的人來說,更能夠得到許多有益的啟迪。
筆錄自有筆錄的好處。老師在課堂上講話,興到之處,常常會冒出些“奇談妙論”,見性情而有趣味。若是做文章,就算寫出來也會被刪掉。譬如錢先生說孔子之偉大,“正如一間百貨公司,貨真而價實”。這話簡單好懂容易記,卻又特別中肯。蓋孔子最要講的是一個“誠”,連說話太利索他都覺得可疑?!鞍儇浌荆浾鎯r實”不好用作學術評價,但學生若是有悟性,從中可以體會出許多東西。而現(xiàn)在我們作為文本來讀,會心處,仍可聽到聲音的親切。
我們都知道錢先生是一位尊重儒家思想傳統(tǒng)的學者。儒家對文學價值的看法,是重視它的社會功用,要求文學有益于政治和世道人心,而錢先生是認同這一原則的。所以,在文學成就的評價上,他認為杜甫高于李白,陶淵明高于謝靈運,諸如此類。站在儒者的文學立場上,這樣看很自然,也沒有多少特別之處。但與此同時,令我們特別感興趣的,是錢先生對文學情趣的重視和敏感。
他說:好的文學作品必須具備純真與自然。真是指講真理、講真情。鳥鳴獸啼是自然的,雄鳥鳴聲向雌鳥求愛固然是出于求愛,但晨鳥在一無用心時鳴唱幾聲,那是最自然不過的流露;花之芳香完全是自然地開放,如空谷幽蘭,它不為什么,也沒有為任何特定的對象而開放;又如行云流水,也是云不為什么而行,水不為什么而流,只是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流乎其所不得不流,這是最純真最自然的行與流。寫作也是如此,要一任自然。文學作品至此才是最高的境界。
這些議論使人感到,錢穆先生對文學的理解,有其非常重視美感的一面。他特別推崇曹操的《述志令》,就是因為它輕快自如,毫不做作。這和魯迅一致。而且在錢先生看來,正是由于曹操文學的這一特點,他在文學史上占有崇高的地位。錢先生說:“落花水面皆文章,拈來皆是的文學境界,要到曹操以后才有,故建安文學親切而有味?!?
從歷史與社會來說文學,從文化環(huán)境說文學,從中西比較說文學,這是錢穆先生《中國文學史》眼界開闊、立論宏大的一面;從自由灑脫、輕盈空靈的個性表現(xiàn)說文學,從心物一體、生命與大自然相融的快樂說文學,這是錢穆先生《中國文學史》偏愛性靈、推崇趣味的一面。兩者不可偏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