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拯救,也是對其他孩子及其家長如何和“特別”的孩子一起相處的考驗。
因為班上一個“熊孩子“,上課不認真聽講影響其他人,還欺負別的同學。
焦慮的43位家長在聯(lián)名信上簽名,按手印,希望校方“勸退該名學生”。
在這一切背后,2012年,這個孩子被診斷患有輕度智力障礙和混合型多動癥。
“這不是孩子的錯。作為父親,我不能放棄他。”孩子父親堅持要拯救“熊孩子”兒子。
他不同意孩子退學,寧愿半工半陪讀換取其他家長的妥協(xié),“我是他爸爸,我有責任做這些事”。
校方一貫的態(tài)度是,一個孩子都不能少,給予孩子更多耐心和包容,也對全班同學的成長有所幫助。
“每個孩子都有接受教育的權(quán)利,讓孩子退學不符合義務(wù)教育法規(guī)定,也不是一種好的解決方式。”
一個父親的選擇
面對多動癥兒子
以及其他家長聯(lián)名“逼宮”退學
看完校長轉(zhuǎn)交的信,吳堅緊抿著嘴,一言不發(fā),臉憋得通紅。
3月28日,成都市一小學門前,一封簽著5年級2班43名家長名字,并按紅手印的聯(lián)名信,遞交給了校長滿澤洪。吳堅看到,信的最后一句清楚地表達了家長們的訴求:“建議勸退該名學生”。
“該名學生”是吳堅的孩子,11歲的強強。
“我的底線是不退學,不休學”
3月27日晚,吳堅在班級QQ群里看到其他家長通知次日一早到學校開家長會,他以為是學校組織的集體行為,沒想到卻是一場專門針對他和強強的聲討。
在其他家長看來,他的兒子強強就是那種典型的“熊孩子”:上課不認真聽講,欺負別的同學。5年來,吳堅沒少被“請家長”,也沒少遭其他家長的數(shù)落。
一年級時,強強把一個同學推倒,導致對方頭受傷,吳堅付了3000余元醫(yī)藥費,同學出院后就轉(zhuǎn)學了;強強還曾把一個同學的手臂抓出紅印,第二天,吳堅趕到學校向被抓傷的同學道歉……某段時間,吳堅一聽到電話響,頭皮就發(fā)麻——可能又是其他家長找上門來了。
吳堅就像一個修補匠,往返學校間,縫縫補補強強闖出的漏洞。久而久之,他也疲乏了,對家長的投訴也找不到更多回應,家長們覺得他像一個“悶葫蘆”。
更讓家長們擔心的是,隨著身體的發(fā)育,強強會有親女生等過分動作——這成為家長們寫聯(lián)名信的導火索。
“你這個娃娃,如果有病就先去看病,好了再來讀書……”
“他這樣影響其他人的學習,也太自私了吧……”
“我的底線就是我的孩子不休學,不退學”。面對眾人議論,吳堅從嘴里擠出這幾個字后就閉口不言。
有家長提出,如果孩子治病缺錢,他們可以資助,并且可以組織募捐。但吳堅堅決地搖了搖頭。
除了道歉 “我能說什么呢?”
2012年,強強在四川大學華西第二醫(yī)院兒童保健科被診斷為輕度智力障礙和混合型多動癥。
家長張小林回憶,吳堅是一個很斯文的人,無論其他家長怎么說,他除了一句“不休學,不退學”,便再無言語。
“我能說什么呢?我的孩子確實打了別人的孩子,小孩打鬧很正常,但我的孩子在控制自己這方面,確實不如別的孩子,”吳堅說,“他不知道,伸出手去打別人,會造成什么后果”。
聞訊趕來的校長滿澤洪為吳堅解了圍,滿澤洪承諾,三天后給家長們一個答復。隨后,十余名家長代表和吳堅在滿澤洪的辦公室,達成了協(xié)議:沒有吳堅的陪讀,強強不能到學校上課。
就在家長們討論的同時,一年級某班班主任老師牽著一位抽泣的小女孩來敲門,小女孩捂著胸口說強強打了她。吳堅張大嘴巴,攥緊拳頭,立馬要去找強強,幾位家長將他攔住,滿澤洪則擋在了門口。目睹這一幕的強強被嚇得不停發(fā)抖。
達成協(xié)議后,家長們紛紛離開。滿澤洪關(guān)上門問吳堅:“如果不攔住你,你會打強強嗎?”吳堅有些不好意思地答:“可能會”。實際上,從知道強強患病,吳堅就沒再對強強動過手。
“他是個很偉大的父親,”滿澤洪說,“我們常常私下交流,他的心理壓力很大,也需要疏導,好在強強有一個完整的家庭,爸爸媽媽都很愛他,但吳堅不能垮了,不然強強的康復就很難了”。
半工半陪讀 換取兒子不退學
從3月29日起,強強在學校的“通行證”就是他的爸爸。
五年級2班教室,吳堅坐在最后一排,他的任務(wù)是管束“同桌”強強。多名家長反映,這些天強強比較安分,沒有再弄出奇怪的聲音影響學習,也沒有再和同學發(fā)生打鬧行為。有家長說,他們也不是非要讓強強退學,現(xiàn)在這樣大家相安無事,“挺好”。不過,他們也為強強的爸爸擔心:每天不上班,怎么養(yǎng)家?這總不是個事兒!
吳堅在武侯區(qū)簇馬路上的一家工廠上班,陪讀以后,他每天6點40分起床,7點半帶強強出門,到距離家兩三公里的工廠打卡,隨后周轉(zhuǎn)到5公里遠的學校。
老板對吳堅格外包容,允許他每天早上陪兒子上學,下午1點回到工作崗位,工資不變。
而按照約定,吳堅不在學校,強強也得離開,所以,下午強強都是在爸爸的工廠里度過。
廠房里堆著大麻袋裝的生產(chǎn)原料,廠區(qū)門口來回穿梭著大卡車。學機電工程的吳堅是這里的技術(shù)人員,他安裝和調(diào)試好機器,塑料模具便從機器中一個個被吐出來。跟吳堅回廠的強強,玩了一會微信搶紅包,便拿出語文課本背誦了兩首詩,一首是《題西林壁》,一首是《登飛來峰》。他開心的時候,把手指豎起來,告訴成都商報記者,最喜歡的明星是范冰冰,“沒有原因?!敝挥羞@時,強強的臉上才掛著一個孩子的天真。有時,工友們會讓他幫忙做一些小事,強強忙里忙外,很有成就感,在這里,他的攻擊行為隱身了。
“作為父親,我不能放棄他”
有一次,強強在學?!胺甘聝骸绷?,吳堅不得不把他帶回家,當時強強大哭大鬧,喊著說“我要讀書,我不回去”。這一幕深深地刺痛了吳堅?!斑@不是孩子的錯。作為父親,我不能放棄他。”
下午5點半,吳堅下班回家,如釋重負,至少在視線范圍內(nèi),強強不會再惹麻煩,他歪在沙發(fā)上,長舒了一口氣。吳堅很少和妻子說起強強在學校的情況,“我們都知道,但不想提”。
在家里,強強做錯了事兒,會被外婆訓斥,強強便和外婆較為疏遠。吳堅認為,孩子的性格不適合打罵,因此他選擇了“春風拂面”的教育方式,盡可能地陪伴強強,讓他開心。
強強心里,爸爸的威嚴依然存在,無論他如何頑皮搗蛋,爸爸總有法子制住他。但不在爸爸的管束下,他就難以控制。吳堅不止一次對強強提到過,你知道打人是不對的嗎?強強點頭,但不久后其他家長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即便家長們聯(lián)名反對自己的孩子,但吳堅表示理解對方的行為:都是為了自己的孩子好。
有人說這樣的陪讀“不是個事兒”,但吳堅相信,只要強強能留在學校一天,融入同齡人的機會就多一天,如果強強離開學校,就只能跟著自己在工廠里倒弄小玩具,幫工友們一起干活,過早接觸成人社會,“這個年紀,他應該要學習與同齡人相處的方式,他自己在學校不懂,也可以學別的孩子是怎么處理人際關(guān)系的”。
滿校長說,強強很幸運,遇到一個有知識文化、有責任堅守的爸爸,“他是一個偉大的父親,如果沒有他的堅持,強強可能真的就糾正不回來了?!?/p>
“他是我兒子,我是他爸爸,我有責任做這些事”。吳堅回憶起一個讓他很欣慰的片段,強強曾在老師的指導下做過一個母親節(jié)賀卡送給媽媽,上面寫著:“辛苦啦!”
家長和學校如何選擇
面對多動癥孩子,以及一個父親的堅持“拯救”
家長們:“時間緊張,經(jīng)不起耽擱了”
每天半工半讀,上午陪孩子上課,下午回工廠上班。吳堅準備堅持到強強變好的那一天。
在3月29日吳堅開始“半工半陪讀”之前,家里其他人也陪過強強上學,有時是奶奶,有時是外婆。當然,強強最服管的,是爸爸。但爸爸為了工作也不能時刻在學校,其他家長的抱怨就在這時紛至沓來。
隨著“小升初”的臨近,家長們的焦慮持續(xù)升溫,孩子的成績、評獎評優(yōu)等因素牽扯著他們敏感的神經(jīng)。
去年11月,幾位家長代表就曾找到校長滿澤洪,提出要解決強強的問題:孩子們五年級了,現(xiàn)在的時間非常緊張,經(jīng)不起耽擱了,他們需要一個良好的學習環(huán)境。3月28日,家長們采取了更大的陣勢,43位家長在聯(lián)名信上簽名,按手印,希望校方“勸退該名學生”。
“老師上課總要因為他停下來,課都被耽擱了,五年級是一個迫在眉睫的關(guān)口,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家長們重復表達了他們的焦慮。
一個孩子:他如何和強強和平相處的?
滿澤洪曾試圖幫強強和吳堅建立契約:一天不打人,強強就能獲得5元獎勵。但堅持不久,強強就對獎勵失去興趣,“這樣的孩子你需要不斷地去尋找他的興趣點,給他更多耐心和愛,急也沒辦法?!?/p>
讓人感到意外的是,約束強強的攻擊行為,韓科的兒子小威做到了,他是為數(shù)不多能和強強和平相處的孩子。兩個小男孩最喜歡一起打乒乓球,開始游戲前,小威會和強強訂立“協(xié)議”:“我跟你一起玩,但你不能打我,不然我也會打你的”。
這個協(xié)議似乎“威懾”住了強強,同窗五年,他們沒發(fā)生過一起打鬧,但強強還是會控制不住自己,摔壞小威很多支鋼筆?!懊看挝揖徒o兒子說,筆摔壞了可以再買,每個人都不完美,要先做人,再做事”,韓科不確定孩子聽懂了這番話沒有,但兒子與強強,相處得還算融洽。
成都市武侯區(qū)特殊教育學校校長、武侯區(qū)特殊教育資源中心副主任蔡曉莉分析,強強之所以能和小威和平相處,是因為在交往之初,小威不自覺地強化了“規(guī)則意識”,小威把跟同伴玩作為強化物,這是強強最想要的,最不愿意舍棄的。相比起5塊錢,遵守小威的規(guī)則收獲朋友,所以對約束更有效。
“熊孩子”:他已在緩慢地改變成長
2014年,強強所在小學建立資源教室,為隨班就讀的孩子提供特殊輔導,課程包括溝通技巧、情緒管理、生活技巧等多方面。強強是資源教室的第一批學生。
2015年11月,與家長們溝通后,該小學聯(lián)合武侯區(qū)特殊資源教育中心、香港教育專家對強強的案例進行分析,以期尋求到合適的解決辦法。專家們建議,強強的情況需要恰當?shù)募记珊秃憔玫哪托膩磉M行行為矯正。資源教室是一間10平米左右的房間,有4名學生在這里接受輔導。滿澤洪說,“現(xiàn)在條件有限,老師仍由普通任課老師兼任。等搬了新校區(qū),將會有比較寬敞和完備的教室?!?/p>
每周,強強都有兩次到資源教室上課的機會,這讓他非常期待。盡管條件有限,強強仍然有一些明顯的進步,“能夠安靜地聽別人講故事,不打斷”,“改變蹺二郎腿、抱手的坐姿”等。
3月11日到3月30日間,強強已經(jīng)從“說話大聲、粗暴”,變成了“說話聲音溫柔”。老師發(fā)現(xiàn),強強的內(nèi)心其實比其他的孩子更敏感,有人問他:“你在學校最喜歡和誰玩???”他嘟嘟囔囔糊弄過去。
強強曾帶著一瓶氣味刺鼻的香水到資源教室,老師和同學都提議他把香水放到教室外,在那天的作業(yè)紙上,他寫了一句話:“別人不喜歡我的香水怎么辦?”負責輔導強強的王老師介紹,強強已經(jīng)會考慮自己的行為給別人帶來的感受。
一道選擇題:
不完美環(huán)境,家長能接受嗎?
校方態(tài)度:“一個孩子都不能少”
一次,強強把幾個同學的文具藏了起來,同學們只好向語文老師孫思“告狀”,孫思借機發(fā)起討論,“強強拿了大家的文具,我們怎么辦?”一位同學的回答讓孫思印象深刻,她說:“強強也是希望和我們玩,那就當送他好了”。孫思認為,在恰當?shù)慕逃鯔C,老師和家長給予孩子巧妙引導,可以逐漸避免孩子間的沖突,甚至讓強強感受到被善意包圍,可以幫助強強康復和其他孩子成長。
蔡曉莉告訴成都商報記者,根據(jù)醫(yī)學的診斷和資源中心的觀察,強強并不適合就讀于特殊學校,按照通行做法,強強應該隨班就讀。
隨班就讀是讓一些有心理或生理障礙的孩子與普通學生一起活動、相互交往,又能讓孩子得到必要的有針對性的特殊教育和服務(wù),使這些孩子能夠更好地融入社會。蔡曉莉強調(diào),如果把孩子送到特殊學校,與普通社會隔離的教學環(huán)境只能讓成年后的學生融入社會變得更困難。
“每個孩子都有接受教育的權(quán)利,讓孩子退學不符合義務(wù)教育法的規(guī)定,也不是一種好的解決方式。”這句話,滿澤洪不知對家長們說了多少次。
5年來,家長們曾多次找過滿澤洪和強強的父親吳堅。校方一貫的態(tài)度是,一個孩子都不能少,給予強強這樣的孩子更多的耐心和包容,也對全班同學的成長有所幫助。“家長們愛子心切可以理解,但孩子們不可能總是生活在家長們最理想的環(huán)境中,也要學會和不同的人相處,話說回來,強強其實是一種教育資源,對于其他家長來說,教育孩子怎樣求同存異,面對一些困擾和不完美的環(huán)境也非常重要,”滿澤洪說。
一位專家曾告訴吳堅,孩子的癥狀會在13歲后慢慢消失。這堅定了吳堅的信念:“雖然現(xiàn)在他和同學相處有些困難,但我相信他會好,我一直在等他好起來的那一天”。不過,蔡曉莉認為:“隨著青春期的到來,問題會復雜化”,一些孩子16歲后會出現(xiàn)好轉(zhuǎn),但還有一些孩子的多動癥癥狀會維持到成年,對強強的行為干預應當采取綜合性的治理最好。
“問題行為的產(chǎn)生不是天生的,而是人和環(huán)境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除了強強的家庭、老師,他的玩伴甚至玩伴的家長,都應該納入綜合性治理的范圍,從不同方面尋找原因和對策,要讓家長們意識到,這種參與不僅是幫助了強強,也是幫助他們和孩子一起成長。”蔡曉莉說,“一個良好行為的形成,至少需要21天,強強的行為不會一夜間發(fā)生改變,也許有人覺得這樣的進步很慢,但對于一個特殊的孩子來說,已經(jīng)很不容易?!?/p>
“只是,其他家長可以明白這個道理,但要他們這樣做,卻非常困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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