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賣藝時,李大鵬會把判決結(jié)果掛在胸前
早晨收拾停當后,李大鵬準備前往地鐵賣藝
雖然曾被報道擁有兩套房產(chǎn),李大鵬實際的租住地在一片棚戶區(qū)里
只有在賣藝時,李大鵬才會換上破舊的衣服
李大鵬(化名)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別人,自己在地鐵車廂內(nèi)的行為不是乞討,而是賣藝。
在外人看來,李大鵬和地鐵內(nèi)的其他乞討人員沒什么區(qū)別,從事這一行業(yè)的人早就把尊嚴棄擲在地上,摔個粉碎,然而李大鵬似乎一直把尊嚴輕輕捧在手心。
去年有媒體報道李大鵬“裝瘸乞討,月入過萬,在北京擁有兩套房”,租住在不到10平方米陋室中的李大鵬無法接受其中失實的部分,他決定打一場官司。4個月前,地鐵賣藝人李大鵬終于打贏了這場官司,法院一審判決李大鵬獲賠5000元。
在一些乞討者眼中,自尊心強的李大鵬也還有著蠻橫的一面,說他長期壟斷5號線,把其他的乞討者趕走。而李大鵬卻解釋,他維護了5號線的秩序,給這個“江湖”立了“規(guī)矩”。他對這個圈子內(nèi)的人充滿了不屑,認為其中有太多好吃懶做的人。李大鵬想再多攢點錢,離開這個圈子。
勝訴的官司
4月13日上午10點,李大鵬又準時地出現(xiàn)在地鐵車廂內(nèi),開始“賣藝工作”,只是他的行頭和開場白與眾不同。脖子上掛著一份法院判決書復印件,李大鵬念起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讀過的判決結(jié)果,一些乘客被吸引住了,凝視著他胸前的那紙法律文書。
就在4個月前,李大鵬打贏了和一家媒體的官司。這家媒體報道了地鐵乞討人員的現(xiàn)象,李大鵬是重點報道對象之一,報道稱李大鵬“裝瘸乞討,月入過萬,在北京購買了兩套房產(chǎn)”。
李大鵬的朋友老孫看到了那檔節(jié)目的視頻,并電話告知了他。隨后多日,李大鵬耳邊偶爾傳來乘客的嘟囔,“就他,兩套房”,他甚至成了站內(nèi)保潔和站外摩的司機口中的“傳奇人物”。
最先感受到的影響來自于收入,李大鵬說他平日里早晨10點開工,晚上6點“下班”,正常一天可以掙100多元,如果晚上“加班”到夜晚11點左右,一天的收入多則300元,少則200多元。
節(jié)目播出之后,大鵬估算,正月十五是節(jié)日,按慣例一天能掙五六百,但那天他只掙到了120元?!皻獾梦彝砩弦膊患影嗔耍袝r候我都戴著口罩,怕被人認出來。”
李大鵬請不起律師,他自己將媒體告到了法院。李大鵬訴稱,2015年2月27日,這家媒體報道他在地鐵內(nèi)裝瘸乞討,月收入上萬,且在北京有兩套住房,這些均為不實消息。同時,該節(jié)目雖經(jīng)視頻模糊處理,但仍可以看得出是他本人。
李大鵬認為,被告侵犯了他的名譽權,他提出了公開賠禮道歉,并要求賠償精神損失5萬元。被告辯稱,欄目中進行了視頻模糊處理,并未涉及乞討人員真實身份及姓名等信息,僅以“李某”代稱,因此相關報道并未導致社會評價降低。
受理法院前往房管部門進行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李大鵬在北京沒有房屋登記信息。法院認定,媒體關于李大鵬“在北京買下兩套住房”的說法,屬于新聞內(nèi)容失實,故法院認定媒體侵權,需向李大鵬公開賠禮道歉,賠償精神損失5000元。
“賣藝不等于乞討”
“我這像是有兩套房的嗎?”李大鵬如今住在南城的一片棚戶區(qū)的二樓,房間不足10平方米,房租每個月700元。屋內(nèi)堆滿了各類雜物和家具,做飯只能在二樓過道中,過道空間局促,一個身材苗條的人才能從容通過。
“報道說我是乞討,我怎么能是乞討?”李大鵬繃著臉,糾正著報道中使用的詞語。他認為自己是賣藝者,在他的“字典”中,乞討是主動向別人要錢,而自己從不這樣做,他通常是唱著歌曲在車廂內(nèi)來來回回,“我這叫‘賣藝’,我給大家唱歌,大家愿意給就給,不愿意給就不給?!?/p>
那極強的自尊心沒法平息下來,李大鵬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聽著”那篇對自己的報道,開始了逐條批駁。
“他們說我是假裝殘疾,我是二級視力殘疾,有正規(guī)的殘疾證?!崩畲簌i說,由于視神經(jīng)萎縮,眼前一片模糊,在地鐵車輛啟動和停止之時,自己很可能在慣性的作用下前傾摔倒,所以他選擇坐在地上,一手拿著放錢的紙箱,一手撐地,用屁股蹭著地面向前挪動。他還強調(diào),自己手持的是盲人棍,而不是拐杖。
李大鵬還算著一筆賬,報道中說他一天能掙300元,一個月收入過萬?!八麄儠粫?shù)數(shù),一天就算我300元,一個月我也才9000元,怎么過萬?”李大鵬說,自己平常一天掙100多元,每天晚上加班到11點,一天才能掙200多元到300元。自己有時身體不適會休息,或者不加班,一個月根本到不了一萬元。
最近李大鵬得到消息,被告不服一審判決而上訴,他有些不解?!斑@明擺著的事,他們還上訴什么勁?”
為了生活而低頭
為了挽回自己的自尊,李大鵬起訴了媒體并勝訴,然而在命運面前,李大鵬還是得低頭。
“盲人是殘疾人中最慘的,一輩子只能干三件事,一是算命,二是按摩,還有就是現(xiàn)在我干這行了?!崩畲簌i父母早亡,他本想成為一名按摩師,1995年,24歲的他眼睛發(fā)病,成為了二級盲人,一個月領著100多元的低保。經(jīng)過了10年的困苦生活,無兒無女的他學了按摩手藝,2005年他從黑龍江來到北京闖蕩。
由于沒有按摩資格證,李大鵬找不到工作。心灰意冷的李大鵬在地鐵里“晃悠”的時候,發(fā)現(xiàn)車廂內(nèi)的乞討人員一撥接一撥,“有唱歌的,有抱孩子的”。
李大鵬心想著,這應該是個不錯的謀生方式。
“頭幾個月特不好意思?!崩畲簌i抹不開面子張嘴要錢,他在地鐵內(nèi)徘徊了好一段時間??倸w抵不過生計的需要,李大鵬心一橫,在地鐵里亮開了自己的嗓門。
他唱過《鐵窗淚》、《打工謠》等一類歌曲,后來每天跟著錄音機的同期聲哼唱《大悲咒》。李大鵬眼不好使,起初跟著幾個認識的老頭老太太搭檔賣藝,李大鵬在地鐵里唱歌,搭檔在前面牽著他的手,每天得到的錢對半平分?!昂髞砣思叶紝W會了,都單干了。”
在此期間,李大鵬離過兩次婚,他認為第二個妻子在利用自己,只是看重錢財,便選擇了分開。
四年前,李大鵬認識了如今每日陪在身邊的“大姐”,“大姐”此前跟隨親戚來北京謀生。兩人好上后,“大姐”照顧著李大鵬的生活。每天扶著他進出地鐵站,給他做飯。李大鵬在車廂內(nèi)賣藝的時候,“大姐”便在車廂另一邊等他,拿著水和干糧。
一天的工作結(jié)束,李大鵬在“大姐”的幫助下?lián)Q衣,他執(zhí)拗地換上干凈利索的衣服出站。在非工作時間,他不愿意讓自己顯得太過邋遢。案子最后一天開庭時,李大鵬穿著一套西服去了法院,這是他最貴的一套衣服,是結(jié)婚時花2000多元買的。
霸道與規(guī)矩
李大鵬覺得媒體的報道讓他臉上無光,是因為5號線是他的“專線”,這讓他在乘客眼中的辨識度很高,媒體只要提起5號線的賣藝人,那十之八九就是指李大鵬。
但在一些乞討者眼中,李大鵬就是5號線一霸,他蠻橫地進行著壟斷,不允許他人在此乞討。
李大鵬聽說了這些對自己的評價,他完全無法認同,提高聲調(diào)做著反駁?!拔疫@是用生命在保護5號線呀,我生是5號線的人,死是5號線的鬼?!?/p>
李大鵬覺得,自己像是5號線上的“秩序維護者”,正因為他的存在,減少了乞討者的數(shù)量。他只允許老孫(化名)等少數(shù)幾個朋友在5號線賣藝。
“打老多仗了?!边@些年里,李大鵬不時需要用更激烈的舉動維護自己的規(guī)則。一旦出現(xiàn)陌生面孔,李大鵬第一次先“教育”,第二次就直接上手。幾個省份的群體企圖進入5號線活動,在李大鵬這里碰了“釘子”。
李大鵬也挨過打,一次一名乞討者拎著粗大的棗木棍子,掄在了他的腦袋上?!澳竟鞔蛳氯ィ鄢珊脦坠?jié)呀?!钡畲簌i還是反敗為勝,他一手揪住對方的耳朵,一手抓著手腕,用牙咬了下去。
乞討者落荒而逃,掉了自己的行頭,李大鵬撿起來看了看?!八臍埣沧C是假的?!钡诙?,再進地鐵時,一根不銹鋼管背在了李大鵬的身后。
抱小孩乞討的婦女也和李大鵬結(jié)過梁子,“她們不敢動我,就欺負‘大姐’。”一天幾個婦女將“大姐”拿著的拐棍搶跑了,李大鵬聽說,這些都成了那幾個人在其他地鐵線路吹噓的資本。曾經(jīng)有三個婦女的男人來找李大鵬報復,“大姐”見狀趕緊找到了地鐵的安保人員,這才讓李大鵬逃過一劫。
李大鵬認為這些“來犯者”多是膽小的,而憑著火拼的那股狠勁,自己在5號線站穩(wěn)了腳跟,他說自己秉持的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不去其他的線路乞討,也不允許其他人來5號線乞討。
李大鵬也聽說過,故宮后門乞討的殘疾人一天就掙2000元,但心中并沒眼紅,“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當然,為了所謂的“規(guī)矩”,李大鵬沒少被拘留。
對圈內(nèi)人的不屑
“我要是眼睛好,在老家一個月能掙1000元,也不來干這個呀?!崩畲簌i時常暢想自己如果是個正常人,一定不會進入這個行當。所以他對身體健全卻假裝殘疾的乞討人員格外不屑。“這種人,我見一個打一個。”
李大鵬還曾被其他乞討者舉報過,他記得有個人寫信舉報,稱他是老大,在地鐵里收保護費。李大鵬否認了指控,指責舉報者裝瘸,安假肢?!八麄冎糁展餮b瘸,閉上眼睛裝瞎。我最煩他們?!?/p>
“我不跟他們聯(lián)系?!崩畲簌i覺得自己超然獨立于這個圈子,在他眼中,大部分乞討者沒幾個能干的,他們好吃懶做,到處借錢賭博,有的乞討者一個月只工作10天?!按髲垙恼氯ミ^地鐵一次,到現(xiàn)在兩個月沒來。他們一年也就干100天,天天賭。”
小熊曾經(jīng)和李大鵬關系很好,兩人是無話不談的朋友,有人舉報李大鵬的事,也是小熊給李大鵬透露的口信。但后來,李大鵬發(fā)現(xiàn)小熊天天賭博,兩人的交情也就慢慢淡了下來。
不過有些人的才藝還是得到了李大鵬的肯定,“老孫的高音唱得好,他肯定學過,我開玩笑說他可以去星光大道?!崩畲簌i發(fā)現(xiàn)老孫最近勤快了,因為他有了個女友,兩人相差近20歲。老孫掙來的錢都花在女友身上,女友手機也換了,首飾也戴上了。
李大鵬納悶老孫為什么不給自己的兒子留點積蓄,老孫回復他:“啥?給他?那我呢?一分也不給!”李大鵬搖著頭,沒法認同老孫在生活中的態(tài)度。
李大鵬把更多的贊許留給了自己,他認為自己是個“勞?!?,不斷進行著付出。他也沒忘了曾經(jīng)失敗的按摩生意,還想著可以東山再起。
有人看見那紙判決書,佩服李大鵬的勇氣,遞上張百元大鈔,而音箱里還放著那首單曲循環(huán)的《大悲咒》。
盡管曾表示“是用生命在保護5號線”,但李大鵬琢磨著,無論是賣藝還是乞討,地鐵的管理總會越來越嚴。到那時,他就打算按下音箱的“停止鍵”,離開北京。用那些積攢自5號線上的積蓄,開辦一個屬于自己的門臉。本版文/本報記者楊琳
本版攝影/本報記者 袁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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