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路瑤/攝
年輕時的顧瑛
一個戒毒師的吸毒史
要不是在舞臺上突然沉默了一分鐘,沒人能真正意識到顧瑛曾是個吸毒者。
就像毫無預(yù)兆的斷電一樣,她事后只記得黑暗突襲了大腦,強烈的探照燈烤焦了地板,身上穿的衣服也濕透了。臺下幾百名觀眾正把目光鎖在她身上。顧瑛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腦子又斷片兒”了。
這種感覺顧瑛再熟悉不過。從1991年開始,差不多十年的吸毒史中,這種感覺不知道多少次侵擾她的生活。前前后后30次戒毒、3次自殺,她想盡了所有辦法告別毒品??墒?,最近當(dāng)她在一家地方衛(wèi)視的演播廳中央,講述自己墜落后“如何從地獄的縫里爬上來”的時候,吸毒留下的后遺癥又找上門來。
聚光燈下的她已經(jīng)45歲,這位曾經(jīng)的模特和年輕時一樣愛美。齊肩卷發(fā)挑染成了粉紫色,濃密的睫毛涂得精致飽滿。演播廳外,顧瑛是上海陽光戒毒中心的一名戒毒師。套上一身白大褂,在一間被粉刷成暖黃色的心理咨詢室里,她敲開了三十多位毒品上癮者的心門,傾聽了他們的隱秘。
隔壁的家屬接待室,紙巾總是不夠用。同來的吸毒者有人已經(jīng)上癮20年,對戒毒感到無望,有人產(chǎn)生了“被害妄想”,身邊兩個人同時拿起手機,便以為他們要合謀暗害自己。
在靜靜地聽完他們的講訴后,顧瑛很少直截了當(dāng)?shù)貏袼麄兘涠尽K偸窍仍噲D讓他們感到自己的“真誠”。有一個女孩兒在朋友的請求下被迫來到咨詢室,但她并沒有強烈的戒毒意愿。顧瑛買了水果和蔬菜,親自上門給她做飯,陪她聊了七八個小時,此后女孩兒終于向她打開心扉。
人們很難想象,坐在這些染毒者對面的顧瑛,也曾是他們中的一員。3次嘗試自殺的她,手腕上還有刀割過的疤痕。她身高1.73米,最瘦的時候只有92斤,渾身只剩下骨頭,“照鏡子時連自己都害怕”。
如今,16年再未碰過任何毒品的她,形容自己“已經(jīng)百毒不侵”。忙完工作后,她“狗洞能鉆龍門能跳”。每個周末,她要么陪母親和姐姐買菜做飯,要么去養(yǎng)老院看望一位98歲的老奶奶。她還有個心愿,希望自己的故事能被拍成電影,作為教育片,在社區(qū)、學(xué)校和戒毒所反復(fù)播放。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卸下了包袱”。然而,和許多前來向她求助的人一樣,她對生活曾只剩下一種設(shè)想:“哪天錢用完了,我就找一個沒人的地方,慢慢地結(jié)束自己?!?/p>
初嘗海洛因時,顧瑛才19歲。她是“母親的驕傲”,年輕漂亮又有才能,一篇千字的文章,她看3遍就能背下來。15歲時她考入上海中華時裝公司,成了上海灘第一批時裝模特。
“90年代初,‘萬元戶’這個詞剛剛興起時,我滿不在乎,因為我一個月的收入就上萬元了?!鳖欑貞?。她說自己做過模特,也做過外資企業(yè)業(yè)務(wù)主管,單從公司的一筆地產(chǎn)交易中,她就掙到了33萬元。在很少有人炒房的年代,她還買下一套上百平方米的高層公寓。
從她的初戀男友楊飛那里,顧瑛第一次接觸到海洛因。打開那一包白色粉末時,楊飛告訴經(jīng)常失眠的她,“吸一點能幫助睡眠”。
“只有小拇指指甲縫那么多,大概0.01克?!鳖欑鴮χ袊嗄陥蟆ぶ星嘣诰€記者比劃道。
26年過去了,她仍然深刻地記得那種感覺,“整個房子都在轉(zhuǎn),感覺人飄在云端,慢慢往上升,安靜如水,直到睡著。”醒來時,整整一天過去了。
海洛因帶來的無與倫比的鎮(zhèn)靜感,讓顧瑛無力抵抗。因為父親花心,父母一直吵架打架,她從小“煩透了”,經(jīng)常大喊“你們?nèi)コ橙ルx婚吧!”15歲時,她便放棄學(xué)業(yè),跟著公司跑去全國各地演出。甚至,父親出車禍去世時,顧瑛沒掉一滴眼淚。
“我看到凡是吸毒的,在家里都沒有找到安全感。家里有愛的話,就不會出去找溫暖了。”顧瑛說。
在成為戒毒咨詢師后,顧瑛聽過太多人描述相似的場景,男男女女聚在一起,隨著激昂喧嘩的音樂,瘋狂地揮舞著手臂,同時大喊大叫。有人突然感覺自己光芒萬丈,成了一個“上帝”般的人物,有人身處破敗的房間,卻看見屋里鋪滿了金子,有人則伸手去摘路邊的樹葉,以為它們都是百元大鈔。
不過,當(dāng)幻覺破滅,毒品又無法觸及,他們才真正“從天堂跌入地獄”。
被家人關(guān)在房間里后,顧瑛第一次體會到了這種痛苦。整整十個小時,她不停地流鼻涕掉眼淚,明明是大夏天,卻感覺自己掉進了冰窖,蓋3床被子還是覺得冷,渾身打顫。過了一會兒,她又覺得熱,感覺在被火烤,五臟六腑都要炸裂了,皮膚上滲出的每一滴細汗,都像是針在扎自己的毛孔。同時,仿佛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啃她的骨頭,貓爪抓撓她的心房……
第二天一大早,顧瑛“平生第一次不顧形象”,發(fā)瘋似的從家里跑出,找到楊飛,顫抖著墊上錫紙,撒上白粉?!熬腿冢肆ⅠR就平靜下來了?!?/p>
為了吸毒,他們花光了所有積蓄,賣掉了房子和珠寶,甚至把父母家也掏空了。不過顧瑛并未被扎醒,直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定情信物”也不見了。那是一件貂皮大衣,他們剛認識那會兒顧瑛掏了4萬多元買下,被她視為“珍寶”。
原來,楊飛偷偷把這件衣服給賣了,只為從毒販子那換回5克白粉。
大吵一架后,顧瑛下定決心離開楊飛戒毒。吸毒前性格溫和的楊飛將她一拳打暈,紅著眼用領(lǐng)帶綁住她的手腳。最終顧瑛狼狽地逃了出去,爬上了一輛出租車。
透過車的后窗,顧瑛看到,曾經(jīng)“陽光帥氣”的楊飛抓住車門不放,在地上打了3個滾。
“雖然我知道他還愛我,但我心中已毫無留戀了。”顧瑛告訴記者,她的心中只剩下痛,“毒品竟讓我們倆都變得面目可憎?!?/p>
此后,她輾轉(zhuǎn)于上海、武漢、寧波等地的自愿戒毒所,也試了用美沙酮替代戒毒,或自己吊鹽水用曲馬多減輕痛苦,但每到第三天總是以失敗告終。最終,顧瑛開始嘗試結(jié)束生命,“換取父母的安寧”。她在戒毒所割過腕,在家中吞過安眠藥,醫(yī)生用針扎她的大動脈,給她做血液透析,又把她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最后一次絕望后,她一個人租了一間簡陋的屋子,先好好地吸了幾天毒,只剩下最后一克海洛因時,她特意化了淡妝,穿上最喜歡的大紅色小禮服和新買的喇叭褲,然后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自己現(xiàn)在很好”。
那些年,她聽聞了很多毒友的死亡。有人沒扛過戒毒,心臟病突發(fā)死去了,有人不滿足于吸食白粉,注射過量死去了。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朋友在戒毒十天后,突然毒癮發(fā)作,那時,她給自己注射了0.2克的海洛因過過癮,結(jié)果坐在馬桶上死了。那時,瞎子父親就在衛(wèi)生間的簾子外。
于是,顧瑛平靜地將1克海洛因推進自己的靜脈。但她怎么也想不到,72小時后,她還是醒來了。床單上干燥的血跡和插著的針管,告訴她“尚在人間”。
“既然怎么都死不了,那我就干脆好好地活吧!”她流著淚說。母親說,“你連死都不怕了,肯定能把毒戒下來!”于是再次借錢將她送進自愿戒毒所。她也發(fā)誓“這絕對是最后一次”。出來那一天,正好臨近她29歲的生日,家里決定給她慶生沖沖喜。
誰知道,聲稱“去做頭發(fā)”的顧瑛,拋下了在酒店等待的親人,又找到了毒友。晚上回到家時,母親第一次叫來了警察,將她送進了上海市女子勞教所。
強制戒毒的那一年半時間,顧瑛住在16人的房間里,十天才能用臭肥皂洗上一回澡。“在家連筷子都沒洗過”的她,每天在車間里做毛絨玩具。毒癮犯了,她仍要飛快地抖著手穿針引線,因為完不成指標,便會受到懲罰。要么筆挺地坐在小板凳上吃囚餐,要么頂著38度的高溫跑步。
母親第一次來探望時,顧瑛嚎啕大哭,要和她“斷絕母女關(guān)系”。結(jié)果,母親說了一句話,讓顧瑛至今難忘——“我不會放棄你的,只要你把毒戒了,你還是我那個驕傲的女兒。”
多年以后,一對母女也曾這樣在顧瑛面前哭泣。那時她已8年沒碰過毒品,經(jīng)常去上海陽光戒毒中心做志愿者,幫忙掃掃地,倒倒水,順便聽聽專家怎么指導(dǎo)病人,“尋求一種安全感”。沒想到,一位母親聽了她的事跡后,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她的手。當(dāng)時女孩兒佝僂著腰,大腿就跟顧瑛的胳膊一樣細,也對她說,“姐姐,救救我吧,我好冷?!?/p>
這是顧瑛第一次介入個案的治療。一年后,女孩兒變得“白白胖胖”,之后順利地結(jié)婚生子,顧瑛意外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能量”。陽光戒毒中心的負責(zé)人秦鴻明也發(fā)現(xiàn),“有顧瑛參與后,案子變簡單了”。
從此,顧瑛成了一名專職的戒毒咨詢師。她早已明白,“生理脫毒容易,最難擺脫的是心癮。”她的手機24小時開機,常常半夜3點接到電話,“心癮又犯了”。面對病人對毒品的心理渴求和身體反應(yīng),顧瑛會緊急干預(yù),告訴他們自己的經(jīng)驗,因為她知道,“十分鐘頂不過去,可能就滑到另一邊去了”。
“很多醫(yī)生都不一定能做到。”秦鴻明不禁感慨。但顧瑛最開心的是,“病人臉上的表情不像從前那樣木然,一點一點陽光起來了”。從勞教所出來后,顧瑛在商場賣過衣服,3個月做到店長,再3個月后成為主管。如果人生可以重來的話,她想自己“應(yīng)該會去經(jīng)商”。但如今,她鐵下心,下半生要一直做戒毒咨詢師,盡管這份工作只能糊口。
在勞教所內(nèi)戒毒時,顧瑛目睹了許多人“二進宮”,有人甚至“不到一個月就回來了”,這讓她感到“無望”。直到有一次參加戒毒講座,她見到一位六個月沒復(fù)吸的人站在臺上,她第一次有了信心。
事實上,一年之后,顧瑛也作為典范回到了勞教所。她堅定地告訴下面的人,“如果需要,我可以每年都回來講課,讓大家看看戒毒是否有可能成功。”后來和朋友去KTV唱歌時,有人曾掏出冰毒和K粉,“讓大家嗨一下”。顧瑛的第一反應(yīng)是“厭惡極了”,她謊稱“家人是公安的”,結(jié)果那人拔腿就跑。
六年前,顧瑛第一次出現(xiàn)在電視上。當(dāng)時央視《心理訪談》找她做一檔禁毒節(jié)目,她有些猶豫,畢竟在她重新建立的朋友圈里,許多人并不了解她這段過去。在最后播出的節(jié)目中,她化名“小櫻”,只露了個背影,但央視沒按她的要求處理聲音。
她看到節(jié)目后,“有些生氣”。很多朋友一下子就認出了她,打來電話問道,“小瑛姐,那個人是你嗎?”不過,讓她意外的是,大家不僅沒有排斥她,反而對她多了一分欽佩。
此后,顧瑛索性“把自己打開了”,在朋友圈轉(zhuǎn)發(fā)戒毒的文章,用真名接受采訪,哪怕公開露臉也不覺得難為情。母親反復(fù)勸她,“你將來還要結(jié)婚嫁人,要給自己留點隱私?!彼齾s回應(yīng)道,“我要找的是一個靈魂伴侶,我必須坦誠告訴他我的一切。”
她至今依然記得,吸毒十年生活是“一團灰暗色”,家中常常門窗緊閉,“不敢讓一絲陽光漏進來”。而如今,陽光對她來說再尋常不過,她在客廳里貼滿了綠葉和蝴蝶的裝飾,臥室的墻壁上則是一朵朵粉色的玫瑰。
“出黑暗入光明?!痹诘胤叫l(wèi)視的演播廳,短暫的斷片兒很快過去,主持人看著臺上的顧瑛說。
(應(yīng)采訪對象要求,文中楊飛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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