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帶不走的只有你。和我在成都的街頭走一走,直到所有的燈都熄滅了也不停留……”如果說,民謠歌手趙雷的《成都》用音樂給這座現(xiàn)代化都市涂抹了一層浪漫、文藝又略帶憂傷的色調(diào),那攝影師陳錦則用相機記錄了這座川蜀古城最“俗氣”的一面。他用30年時間,定格了成都人的“鄉(xiāng)愁”。
吃茶遛鳥的老大爺、亂糟糟的農(nóng)貿(mào)集市、晾滿床單的街道、古舊的門坊、搓麻將的鄰里……翻開陳錦的作品,一股濃郁的市井氣息撲面而來。
壩壩戲 成都黃龍溪 1985年 陳錦/攝
20世紀80年代中期,陳錦開始拍攝家鄉(xiāng)成都的市井人文。在那個唯美攝影風靡的年代,這條路無疑是孤獨的、非主流的。
“為何你的鏡頭只關注落后的生活狀態(tài),而不去關注正在發(fā)展的城市變化?”不少人質(zhì)疑陳錦的拍攝動機,但他并不在意,堅持拍攝成都市井題材30余年。
多年以后,陳錦的作品得到認可。他不僅榮獲中國攝影藝術最高獎——中國攝影金像獎,還獲得了巴蜀文藝獎、中國國際民俗攝影人類貢獻獎等各種獎項,被看作是中國民俗攝影和紀實攝影的先驅(qū)之一。
“我只看了幾張照片就來電了……歷史從容地在我們面前劃過,他的圖片鎖住了?!蓖瑸樗拇ㄈ说闹麛z影家肖全如此評價陳錦的作品。
1983年的深秋,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參觀的陳錦,第一次完整、仔細地欣賞了宋代著名畫卷《清明上河圖》,“畫中描繪的那些生動逼真的世俗場景,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腦海里浮起了很多兒時記憶?!?/p>
從南門大橋跳水,到華西壩撈魚蝦,從武侯祠粘蟬子(四川對知了的俗稱——記者注),到雜貨鋪“旋”(順手牽羊)柿餅……童年的陳錦,曾有過一段整日嬉戲的快樂時光,而他平日接觸的市井生活與《清明上河圖》有幾分相似。陳錦萌生了留住家鄉(xiāng)傳統(tǒng)市井生活影像的心思。
大學畢業(yè)后,陳錦幾經(jīng)波折,成為四川美術出版社的攝影編輯。這份自己喜歡的工作給陳錦帶來諸多便利,讓他更加自覺、主動地記錄成都乃至川西地區(qū)的影像流年。
最初的拍攝切入點選擇了茶鋪。
“據(jù)清末傅崇矩《成都通覽》載,當時省城成都市的街巷有516條,茶鋪454家,幾乎每條街巷都有茶鋪;到了民國,人口不足60萬人的成都,有茶鋪599家,每天大約有12萬人坐茶鋪,更有‘一市居民半茶客’的說法。”陳錦說,茶鋪就像是一個小社會,能反映各種各樣的風土人情,要了解四川、了解成都,就應該從茶鋪開始。
為拍攝到最真實的茶客狀態(tài),陳錦曾拿著“長槍短炮”在茶鋪里“等鏡頭”,但總是進入不了茶館的“真實”。后來,他轉(zhuǎn)換身份,將自己從攝影師變成茶客,整日泡在茶館里,買碗茶,與南來北往的茶友們聊事、看戲、擺龍門陣。還自費四五萬元買了一臺輕巧隱蔽的徠卡相機。
沒人覺得陳錦是一個拍攝者,也不甚在意他手中不時擺弄的相機。所以,他總能捕捉到茶客們逗鳥、抽煙、讀報、掏耳朵等自在的狀態(tài)。
位于成都新開街花鳥集市的蘭園茶社,是陳錦常去喝茶的地方之一。他在此盤恒十余年,不僅與當家堂倌“眼鏡”頗為熟絡,還漸漸熟悉了茶社里形形色色的茶客。
每天午后2點左右,是蘭園茶社最熱鬧的時候。一群喜歡玩鳥的老茶客,提著鳥籠子陸續(xù)相聚于此,一時間人聲鼎沸,鳥語花香。
陳錦描述茶館的日常:賴大爺、俞大爺、張大爺來了,“眼鏡”不等他們招呼,就按他們的喜好擺上茶碗、泡上茶。緊跟著王大爺來了,還未坐定,先到的大爺們都要爭著為王大爺付茶錢,沖“眼鏡”大聲地喊“收我的,收我的!”而“眼鏡”會很自然地從那些伸過來的手上選取一位,然后也喊“王大爺?shù)牟桢X,裘大爺付了”。王大爺很驕傲,裘大爺更榮耀。陳錦說,茶鋪里人與人之間的這種特殊交往,“留下很多暖心、快樂的情感,是最能打動人的地方,這不僅是我拍攝和挖掘這個題材的重要動力,也是我想要通過拍攝所表達的情緒?!?/p>
多年后,蘭園茶社因城市改造而被拆遷。陳錦曾多方打聽“眼鏡”的下落,得知他去了一家小旅館當服務員?!耙娒婧笪也胖馈坨R’也曾找過我。有一次他找到我的單位,想送給我一只家鄉(xiāng)帶來的小白兔,可惜我不在。這讓我心里挺溫暖?!?/p>
茶鋪就像一個“窗口”,透過它,能看到世事萬象。2002年的一天,陳錦帶著相機正與朋友在茶鋪喝茶,一支吹吹打打的送葬隊伍由遠而近,在門口停下。只見茶鋪的師傅搬了桌椅到門口,沏了一杯茶。送葬隊伍里的孝子賢孫抱著一位老人的遺像跪下,請老人喝茶。出于攝影師的職業(yè)本能,陳錦立馬按下快門,拍下了這罕見的一幕。后來,他打聽得知,逝者是一位喝了幾十年茶的老茶客,子孫們抬著靈柩過來,是想讓老人跟茶鋪告別,“喝”最后一杯茶……
30年來,陳錦跑過四川上百個城鎮(zhèn)大大小小數(shù)千家茶鋪。隨著黑白照片變?yōu)椴噬掌⒛z片相機變?yōu)閿?shù)碼相機,陳錦取景框里的茶鋪也漸漸變了:低檔的街頭茶鋪越來越少,中高檔、精裝修的茶鋪逐漸興起。茶客中,雖然中老年人仍占多數(shù),但不少年輕人也走進茶鋪,在這里聚會、打牌、聊股票、談生意。
“拍茶館不是為了拍川人怎么喝茶,而是拍川人如何生活?!标愬\說。
他將茶鋪作為一個點,不斷向外拓展拍攝題材,逐漸構(gòu)成了一幅膠片上的“清明上河圖”:小天竺街頭,一位婦人舉著奶瓶給孩子喂奶;宜賓水東門,抱著鴨子的大爺與門前走過的婦女嘮家常;街子鎮(zhèn)上,腦門锃亮的客人躺在剃頭攤的椅子上享受刮胡子;小淖壩的老屋前,滿臉皺紋的婆婆彎腰生火爐;水井街的門坊下,輸了牌的麻友伸手從懷里掏錢……一個個生活瞬間,折射出一座城市的性格。
在陳錦的作品中,拍攝于1985年的照片《壩壩戲》格外引人注目。透過高高的木質(zhì)戲臺,陳錦給數(shù)百名看戲的村民拍了一張大合照。人們姿態(tài)不一、神態(tài)各異,卻都聚精會神地盯著臺上的演出。
然而,這樣的情形只能存在于照片里了?!拜x煌已成過去,曾經(jīng)在巴蜀大地上紅火了幾個世紀的川劇藝術,受當代多元文化的沖擊,顯出了日薄西山的頹勢,各演出團體更是在自身的生存運作上舉步維艱?!标愬\在一本著作中如此寫道。
十幾年來,陳錦先后跟拍過十余家川劇團,見證了它們的興衰。位于成都水井街附近的望江川劇團,由國營川劇團的退休演員萬國兵老師“盤下”,在他之前已不知易手過多少位班主了,短則兩三個月,長則一年半載。究其原因,無非是“入不敷出”。
萬國兵老師曾給陳錦算過一筆賬:如果每日有兩百多觀眾看戲,每人收3元錢(帶茶一碗),除去其中屬于劇場的一元茶錢,剩下的正好是當天各項費用之和。若是平時觀眾少些,只好倒貼。
鳥語 成都 1990年 陳錦/攝
前些年,望江川劇團的駐地被整體拆掉,附近建起了成都有名的高檔酒吧和五星級酒店。
“一個民間戲班散了,班主會在別的地方,重新召集演員,組成新的戲班?!标愬\借用一句俗語說,“樹挪死,人挪活”,戲班子要想生存,一定要著眼未來,不斷開辟新的演出市場。
為了拍攝戲班子里的日常生活,陳錦曾多次住進戲班,與演員同吃同住,與不少演員成了朋友。蓉藝川劇團的班主王亮便是其中一位。
20世紀80年代末,陳錦已認識王亮。一日,兩人在望江川劇團邂逅,久別重逢,寒暄了很久。王亮的戲班正在廣漢金輪鎮(zhèn)的包公廟搭臺演出,便邀陳錦去“捧場”。
臺前,陳錦看見聽戲的觀眾“人頭攢動、熱鬧非常,少說也有千把觀眾”,于是“咔嚓”一聲,拍下了《吃茶聽戲》這張照片。
臺上,70歲的老演員和3個小孫女同臺賣力演出,陳錦覺得這是一個興旺的川劇世家。
臺后,王亮的大女兒娜娜已化好妝,正等待上臺。當陳錦問娜娜是否準備接手家族戲劇事業(yè)時,娜娜用了一種宣言般的口吻,不假思索地回答“打死也不學唱戲!”
對此,陳錦感慨,“民間川劇演員們很努力,喜愛川劇藝術的觀眾也很捧場,但整個戲劇市場急劇萎縮,卻是誰也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
當舊“名片”逐漸消逝的時候,新的“名片”也正在形成。
近幾年,被譽為“老成都底片、新都市客廳”的寬窄巷子歷史文化片區(qū)越發(fā)有名。經(jīng)歷多年改造翻修,這里的老街、老樹、老屋已與過去全然不同,歷史以另一種方式被銘記下來。
井巷子的文化墻上,不少老照片以“二維半”雕塑的形式展現(xiàn)給世人。陳錦的不少照片也在其中。
1998年,窄巷子里飄著淅淅瀝瀝的小雨,一個騎著三輪車的小菜販,在巷子中吆喝。突然有人從背后喊了一聲“買菜”,小販聽到后回眸。這一瞬間被陳錦就此定格。如今,這張黑白的老照片,一半被畫在墻上,一半被做成立體浮雕,吸引不少游客拍照留念。
“幸而,隨著社會和經(jīng)濟的發(fā)展變化,人們更多地需要精神上的滿足,開始關注和回顧逝去的美好。”陳錦說。
景觀、畫冊、明信片、宣傳冊、裝飾品……陳錦的照片不斷變換形態(tài),成為傳遞老成都印象的載體。有時,他會傷感成都的快速發(fā)展“毀掉了一些東西”,他認為這是對文化的不尊重?!白鳛閿z影人能做什么?就是用手中的相機,把這些即將消逝的東西留下來。”陳錦說。
在他的記憶里,成都的老街道很窄,許多人家面街而居;一條丈許長的竹竿橫街而過,從這家屋檐挑向那家屋檐,竹竿上晾滿了剛洗過的鋪籠罩被、內(nèi)褂外衫。長長的鋪外檐廊,寬寬的街沿,大小院落里的天井、院壩等,構(gòu)成了絕佳的“共享空間”。閑暇之余,男人們在這些“共享空間”里喝茶下棋,會友聚談;婦女們一邊做些漿洗縫補類的手工活,一邊拉拉家常;孩子們則恣意地嬉戲游玩,待夜幕降臨,“逮貓”“擺鬼故事”等節(jié)目激動人心。偶爾,會聽到打鍋盔的師傅用搟面杖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案板,從遠處走來。又或是補鍋匠手拿一串鐵片制成的響器,邊走邊甩,發(fā)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雖然,這些記錄在陳錦底片上的成都景象有點“土、老、破”,雖然被拍攝的百姓生活沒有那么光鮮和現(xiàn)代。但是陳錦覺得,他所拍攝的照片能傳達“正能量的情緒”,能喚起人們對過去的美好記憶?!爱斘覀兩畹牡胤街饾u被現(xiàn)代化的高樓大廈所取代,幸而有影像與文字記錄著這些珍貴而瀕臨消失的市井與傳統(tǒng)文化,寄托我們的鄉(xiāng)愁”。(李師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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