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2日，正在接受治療的李云，她一直戴著口罩。A18-A19版圖片/新京報記者 韓雪楓 攝

　　這幢樓的四樓某房間是李云的租住地。去年4月1日凌晨，她就在這間屋里被丈夫割掉了鼻子。

事發(fā)后，龍黨寶一直在QQ上請求李云原諒。

　　遭家暴被丈夫割鼻女子：

　　等他歸案了我就敢離婚了馬上離婚

李云(化名)，30歲，湖北恩施咸豐縣人，2015年4月，在一次家暴中被丈夫割掉鼻子。

　　李云(化名)戴著藍色口罩。她的口罩拉得比一般人更高一些，已經(jīng)挨上了下眼瞼。兩眼間的鼻梁處高高隆起，說話時總是下意識的低頭。

　　她怕人們注意到她的鼻子。

　　去年的4月1日凌晨，在一次爭吵之后，丈夫龍黨寶用剃眉刀割下了她的鼻子。

　　李云被鑒定為重傷二級。根據(jù)法醫(yī)鑒定，李云鼻子缺失約70%，僅剩少許鼻根及兩側(cè)鼻翼殘存。

　　一年多來，她已經(jīng)接受了3次手術(shù)。醫(yī)生從她的胳膊和腹部取下皮膚，并取下她的一部分肋骨和耳軟骨，幫她重造一個鼻子。

　　今年3月1日，《反家庭暴力法》正式實施，李云的遭遇成為中國眾多家暴案例中的一個典型案例。有學者稱，如果說《反家暴法》是根救命稻草，還需受害者自己緊緊抓牢。

　　“你鼻子最好看，就讓你沒鼻子”

　　“我躺在床上背對著他，他用刮眉毛的刀片割了一下我鼻子，鮮血涌了出來。”

　　李云在浙江溫嶺的出租屋位于一個城中村，街道上到處散發(fā)著油炸食品的味道，村里住著大量外來務工者。李云的屋子在一幢樓的四樓，面積不大，10多平方米，里面只有4張高低床。

　　為了躲避丈夫毒打，2014年7月她從湖南吉首逃至此地，在事發(fā)前一直住在這里。

　　就是在這間出租屋內(nèi)，2015年4月1日凌晨，在一次爭吵之后，丈夫龍黨寶用剃眉刀割下了她的鼻子。

　　“出事前一周，我就看到她的額頭有淤青。”李云的同事劉艷(化名)告訴新京報記者。

　　但李云并沒有告訴同事自己遭遇了什么，她只是拜托劉艷，希望劉艷的老公能幫龍黨寶找一份工作。

　　這個時候，龍黨寶已經(jīng)在要求妻子回老家。

　　李云說，丈夫剛來溫嶺時短暫工作過幾天，但很快就辭去了工作，開始整天喝酒。

　　去年3月31日晚，李云從酒店前臺的崗位下班回家。喝了酒的龍黨寶又提到讓妻子跟自己回去，兩人發(fā)生了爭吵。

　　“我躺在床上背對著他，他用刮眉毛的刀片割了一下我鼻子，鮮血涌了出來?！崩钤普f，丈夫一只手用毛巾勒住其脖子，另一只手猛的把尚未完全斷裂的鼻子撕扯了下來，扔到了窗外。

　　“你鼻子最好看，我就讓你沒鼻子?！崩钤朴浀?，在割掉她的鼻子后，丈夫?qū)λf。

　　“我當時覺得他只是好面子”

　　“他脾氣很暴躁?！饼堻h寶的一位工友說，他有一次看到龍黨寶開車時，故意碾軋死了路邊一條狗?！奥犝f他當時只是心情不好?！?/p>

　　1米55的身高，扎著馬尾，從口罩向上看去，李云眉目清秀。

　　30歲的李云出生在湖北恩施咸豐縣農(nóng)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小時候的玩伴，后來的工友都對這位土家族姑娘印象深刻?！八愿窈芟衲泻⒆樱l都能玩到一起去，我們都叫她‘男人婆’?！崩钤圃?jīng)的工友范玲說，李云五官清秀，高鼻梁，大眼睛，笑起來很迷人。

　　李云很為自己的高鼻梁自豪。記得剛認識龍黨寶時，龍黨寶也說“你鼻子好看?！?/p>

　　認識龍黨寶，是在10年前。當時的李云還在重慶打工。

　　2007年，在父母的催婚聲中，一位工友給她介紹了對象——龍黨寶，他是湖南湘西花垣縣人，比李云大11歲。兩人加了QQ。

　　李云說，這是她的初戀，“我只想找個對我好的人，我不在乎年齡?！?/p>

　　“不要餓著了，我會心疼?！饼堻h寶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對李云噓寒問暖。對著電腦屏幕，李云都能笑出聲來。她以為，300公里外，同樣對著電腦屏幕的這個男人，就是她要找的人。她感覺“找到了依靠。”

　　網(wǎng)聊一個月后，龍黨寶讓她去湖南。這時的龍黨寶表現(xiàn)得很有責任，對她說，他們家族不需要女人上班，他愿意照顧她。

　　李云毫不猶豫地辭掉了工作，坐了十多個小時的火車，來到了龍黨寶的家鄉(xiāng)。

　　李云在火車站見到龍黨寶，1米8的身高，體重有180斤，身材嬌小的李云頓時覺得特別有安全感。

　　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眼前的這個男人，并不像在虛擬世界中那般美好。

　　李云說，網(wǎng)上聊天時，龍黨寶告訴李云自己是做生意的，其實他是開黑車的。但李云決定原諒龍黨寶的欺騙，“我當時覺得他只是好面子。”

　　李云還發(fā)現(xiàn)，龍?zhí)脤毱夂懿缓?，?jīng)常莫名其妙地就黑了臉。

　　“他脾氣很暴躁?！饼堻h寶的一位工友說，他有一次看到龍黨寶開車時，故意碾軋死了路邊一條狗?！奥犝f他當時只是心情不好?！?/p>

　　“他像一個炸彈”

　　“剛開始幾個月動一次手，后來兩個星期一小打，兩三個月一大打。”李云說，有時候僅僅只是說話聲音大一點，都有可能換來一頓拳頭。

　　龍黨寶對李云第一次揮起拳頭，是在見面不到2個月的時候?！拔乙粋€姐妹從外地到湖南來看我，我就跟他說要去陪朋友吃個飯。他不高興了，一巴掌打到我鼻子流血，后來還是我朋友給我買的藥。那是第一次打我，很震驚。我家里爸爸從沒對媽媽動過手?！?/p>

　　北京源眾性別發(fā)展中心主任、律師李瑩說，對于家庭暴力，第一次非常重要，“家庭暴力具有偶然性，很難判斷對方是否會施暴。如果第一次受害方就很堅決地采取了行動，那么就有極大的可能將它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p>

　　但李云的態(tài)度并不堅決?！昂髞硭蛭页姓J了錯誤，說他是我未來老公，比朋友重要，我應該陪他?！甭牭竭@些，李云覺得龍黨寶是在乎她，“還感覺有些開心”。

　　不過，第二次家暴很快到來。4個多月后，有一次兩人在屋內(nèi)看VCD，李云覺得片子不好看想換一個，龍黨寶就突然沖了過來，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摁在墻上，李云呼吸困難，“喘不過氣來”。

　　此時，她已經(jīng)懷孕3個月了。

　　懷孕7個月后，李云知道了更令自己震驚的事情——龍黨寶向她隱瞞了自己的婚史，她才知道龍黨寶之前有過一段婚姻，并與前妻育有3個女兒。

　　為了自己肚里的孩子，李云選擇了隱忍。

　　“我跟他說了好幾次，要把家庭搞好，不管前一段婚姻怎樣，我們的家要上進?！?/p>

　　但李云的美好愿望還是被越來越頻繁的家暴打破。

　　“剛開始幾個月動一次手，后來兩個星期一小打，兩三個月一大打?！?/p>

　　“他像一個炸彈?！崩钤普f，有時候僅僅只是說話聲音大一點，都有可能換來一頓拳頭。

　　“保證書堆起來可以當枕頭”

　　“他每次動手，我就不停地哭，他向我道歉，說打人時腦袋是空白的。”李云說，丈夫在動手后總會向她道歉，還會寫下再不打人的保證書

　　盡管忍氣吞聲，但總有忍受不了的時候。2010年前后，又一次被打后，李云撥通了父親李虎(化名)的電話。

　　“我藏了把菜刀，就往他們家走?！崩罨⒄f，當時他心想，如果女兒有什么三長兩短，就和女婿“拼了”。但女婿的態(tài)度讓他沒有辦法拿出刀來，“他一直在道歉，我覺得夫妻有矛盾也正常，就只是告誡了他們家和萬事興?！?/p>

　　2011年，李云曾向丈夫提出離婚。龍黨寶暴怒，并威脅她，如果離婚就報復她的家人，李云說，她當時十分害怕，再也不敢提這兩個字。

　　朋友們也不理解平素熱情開朗的李云為何如此逆來順受?！岸颊f勸和不勸離，說到底他們夫妻才是一家人。如果我勸他們離婚，真離了還好，要是沒離，我和她的朋友還做不做？”李云的朋友王晶(化名)告訴新京報記者。

　　李云說，在一次挨打后，龍黨寶的母親和她說，自己年輕時也挨過丈夫的打?！耙馑季褪歉嬖V我，夫妻打架是正常的?！?/p>

　　李云想過報警，但又擔心“家丑外揚”。

　　“他每次動手，我就不停地哭，他向我道歉，說打人時腦袋是空白的?！崩钤普f，丈夫在動手后總會向她道歉，還會寫下再不打人的保證書，這些年“保證書堆起來可以當枕頭。”

　　“所以我能忍那么久。每次打完我，他都會表現(xiàn)得很后悔，向我道歉。但是用不了幾天，他又會開始打我?！?/p>

　　“她老公三天兩頭來鬧事”

　　“他到我上班的服裝店去鬧，讓我不要上班了?！崩钤普f，龍黨寶認為家里靠女人上班掙錢很沒面子，“他覺得我是讓他吃軟飯”

　　2011年，李云生了兒子。這時龍黨寶也回到了老家張刀村。因為有腰椎間盤突出和哮喘的毛病，龍黨寶就待在家里帶孩子。

　　李云說，因為龍黨寶不工作，為了養(yǎng)家，她做了兩份工作?！拔颐刻煸缟铣鋈[攤，賣些油炸的東西。下午就去服裝店打工?！?/p>

　　“我一個人養(yǎng)了7個人”。李云說，當時自己是家里唯一穩(wěn)定的經(jīng)濟來源，婆婆、丈夫、前妻的大女兒、二女兒以及自己的兩個孩子的生活開支，都要靠她掙。

　　然而，李云和龍黨寶的關(guān)系卻進一步惡化了?！八轿疑习嗟姆b店去鬧，讓我不要上班了?！崩钤普f，龍黨寶認為家里靠女人上班掙錢很沒面子，“他覺得我是讓他吃軟飯?！?/p>

　　“她老公三天兩頭來鬧事。”曾經(jīng)雇傭李云的服裝店老板告訴新京報記者，她感覺龍黨寶并不愿意妻子在外工作?！八膊徽f她老公打她，只是說老公脾氣不好。”

　　脾氣不好，幾乎是李云在外面對龍黨寶最嚴厲的指責。

　　村民們說，李云很少會對外說丈夫毆打她的事。“他看起來對李云百依百順，有時候我們一起打牌，小李過來叫他，他就乖乖地走了。”一位村民說，龍黨寶平時對村里每個人都很尊敬。

　　2014年春末夏初的一個晚上，龍黨寶向李云要2000元錢。李云拒絕了，龍黨寶把內(nèi)心的不平衡再一次轉(zhuǎn)化成暴力。

　　“在大街上，他扯住我的頭發(fā)，把我的頭往電線桿上撞——砰，砰，砰。我倒在地上，他用腳不停地踹我、踩我?！崩钤苹貞浾f，最后龍黨寶把她扛回家，她十幾天下不了床。

　　李云說，當時她感到深深的無力感，她不知道向誰求救，不敢離婚，沒有別的辦法了，只剩下一條路——“逃”。

　　2014年7月，她以為女兒找學校為由，離開了吉首。投奔打工的妹妹。

　　“我先是去了江蘇，后來又怕被他找到，就跑到了溫嶺妹妹那里?！崩钤普f，她隨后在溫嶺找到了一份酒店前臺的工作。

　　在溫嶺，李云換了手機號，但QQ上仍然一直收到丈夫的留言?！八f對不起我，讓我原諒。還說兒子想我了?！?/p>

　　兒子打動了李云。2015年春節(jié)，李云過完年返回溫嶺前，去了一趟花垣縣，原諒了龍黨寶，并將他帶到了溫嶺。

　　李云沒有料到，自己的這個決定會給自己帶來巨大的傷痛。

　　“等他歸案了，我就敢離婚了”

　　李云說，她希望龍黨寶能被抓到，但她也擔心丈夫會報復她和她的家人。

　　一年多了，李云一直不敢照鏡子。

　　鼻子被割掉后，救護車把李云帶到了溫嶺第一人民醫(yī)院，醫(yī)生建議她馬上去大醫(yī)院。在溫州醫(y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yī)院，醫(yī)生又將她介紹去了一家整形醫(yī)院。

　　溫州一家整形醫(yī)院副院長周健說，當初見了李云的傷勢，他有些震驚，“這種全鼻被割斷的病例很少見”。

　　根據(jù)法醫(yī)鑒定，李云鼻子缺失約70%，僅剩少許鼻根及兩側(cè)鼻翼殘存。去年4月9日，公安部門對李云進行了傷情鑒定，李云被確定為重傷二級。

　　治療李云的整形醫(yī)院告訴記者，至少需要兩年以上的整形和修復，才能做出一個看起來正常的鼻子。

　　李云已經(jīng)做過3次手術(shù)。醫(yī)生把從她的胳膊和腹部上取下的皮膚，植到了鼻子上。她的額頭曾經(jīng)埋入一種叫擴張器的醫(yī)療器械，這種器械通過擴張機制增加皮膚面積，但治療過程異常痛苦，埋入擴張器的地方會隆起紅薯大小的包。在接下來的手術(shù)中，醫(yī)生會割下她的一部分肋骨和耳軟骨，以實現(xiàn)對鼻子的再造。

　　醫(yī)院稱，接下來的手術(shù)費用可能將達20多萬元。經(jīng)過協(xié)商，該院將對李云的后續(xù)治療費用減免一半。

　　據(jù)溫嶺警方消息，龍黨寶因涉嫌故意傷害罪，公安部門已經(jīng)對其上網(wǎng)通緝。

　　但龍黨寶當時已經(jīng)以籌措治療費的名義離開，目前仍未歸案。

　　“他現(xiàn)在還在QQ上向我留言，說他錯了，讓我原諒他?！崩钤葡蛴浾哒故玖怂妄堻h寶的聊天記錄，龍黨寶在QQ中說，希望李云能原諒他?！袄掀拍憔秃萌俗龅降装?，你要是真的原量(諒)我，我不會少你的錢?！庇浾咦⒁獾?，最后一條留言的時間是今年一月，而龍黨寶早已被網(wǎng)上追逃。

　　李云說，她希望龍黨寶能被抓到，但她也擔心丈夫會報復她和她的家人。

　　“等他歸案了，我就敢離婚了，馬上離婚，他現(xiàn)在逃在外面，我也不敢回老家。希望他受到應有的懲罰，好好改造，他今后還要生活，應該好好對待下一個人。”

　　“選擇活下去，就是為了女兒”

　　她現(xiàn)在最大的希望就是孩子能好好讀書?？墒峭獾貞艏暮⒆釉跍刂萑雽W需要父母的社保年限等條件，她達不到要求。

　　被割鼻后，李云說她多次想尋死。

　　“我陪女兒去海邊，看到很多孩子，和爸爸媽媽一起玩耍，我心里就特別想不開。當時我就很想走到海里去。我正往海里走的時候，女兒拉住了我，大聲喊我?！崩钤普f，她選擇活下去，就是為了女兒。

　　女兒已經(jīng)8歲了，還沒有入學。談到自己被丈夫打的經(jīng)歷、被割鼻子的經(jīng)歷時，李云沒有掉眼淚。但談起女兒時，李云哭了。除了治療恢復容貌，她現(xiàn)在最大的希望就是孩子能好好讀書。可是外地戶籍的孩子在溫州入學需要父母的社保年限等條件，她達不到要求。

　　病房里有幾本小學課本，這是李云在網(wǎng)上買的，她每天在病房里自己給孩子上課。

　　李云說，因為被毀容，她找不到工作，目前也沒有經(jīng)濟來源。

　　李云告訴記者，她也曾嘗試尋求當?shù)貗D聯(lián)的幫助，“我從網(wǎng)上搜到了溫嶺婦聯(lián)的電話，但她們說我不是本地人，讓我找家里的婦聯(lián)。我又找了花垣縣婦聯(lián)，但她們讓我找事發(fā)地的婦聯(lián)。”

　　溫嶺婦聯(lián)未接受記者采訪。

　　李云說，她也聽說了《反家暴法》出臺的消息。“但我一個農(nóng)村人，知道了法律又能怎么樣？”

　　新媒體女性網(wǎng)絡(luò)負責人李思磐在一篇關(guān)于家暴的文章中提到了李云的案例，李思磐認為，反家暴法的出臺意味著法律已經(jīng)上路了，但接下來每一步，都需要不再沉默的當事人與旁觀者，積極行動的公權(quán)力部門，和更為細致周密的制度設(shè)計。

　　長江網(wǎng)上發(fā)表的一篇時評文章則提出：家暴的現(xiàn)象絕不會因為一部法律的出臺就從此銷聲匿跡，徹底根除。如果說《反家暴法》是根救命稻草，還需受害者自己緊緊抓牢。

　　新京報記者 韓雪楓 實習生 王昱倩 浙江溫州 溫嶺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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