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志根保存的兒子照片
江偉華
江偉華已經(jīng)死了12年,但在父親江志根心里,兒子一天也沒有離開過。12年來,江志根只做了一件事情:為兒子“正名”。
在江蘇省句容市古村,江偉華的名字幾乎無人不知。每當(dāng)江志根在路上遇到熟人,總會被問起:“‘見義勇為’辦下來了嗎?”
2000年五一長假的最后一天,江偉華躍入村中水凼,把溺水的同學(xué)向岸邊推了一把,便再也沒能上岸。
如今,原來窯廠挖土形成的大小水凼已經(jīng)被改造成魚塘,在連片的田野中閃閃發(fā)亮。江志根伸手一指:“喏,那就是我小孩救人的地方。”
江志根起初并不知曉兒子為何溺水身亡。直到他以“未設(shè)置警示標(biāo)志”為由將窯廠告上法庭時,廠長妻子才告訴他:“你兒子是救人死的?!?4個目擊現(xiàn)場的男孩也表示,江偉華是為救人而溺亡。被救者的家人害怕被索賠,便挨家央求:“別說出去。”
絕望中的父親雙眼一亮,“我兒子是英雄,一定要討個說法?!?他搜集了目擊者們的書面證明,準備為兒子申報“見義勇為先進個人”。為此,他辭掉了原本收入不錯的一份工作,連家里的田地,也撂荒不管了。
蹬著一輛自行車,江志根開始奔走。幾乎每天,他都要騎車15公里到句容市,“下雨才坐汽車”。每個月,他會騎車去鎮(zhèn)江、南京好幾次?!?0公里的路,順風(fēng)騎4個鐘頭,逆風(fēng)騎六七個鐘頭?!?/p>
他一路打聽,從鄉(xiāng)鎮(zhèn)到省城,跑遍了各級派出所、公安局、民政部門和見義勇為基金會。不識字的他還買了本字典,從“日月山水”學(xué)起,直到能把文件、材料讀個大概。
“我從來沒鬧過”,江志根說,“好漢不吃眼前虧”。有人接待,他就遞上材料,把兒子的事講一遍。吃了閉門羹,他就站在大門口,默默地等到下班。
有的辦事人員被他纏煩了,把他的自行車藏起來,告訴他“車被偷了”。他就又買一輛,繼續(xù)跑。
當(dāng)時正在籌備的句容市見義勇為基金會曾給這位執(zhí)拗的父親發(fā)了2000元慰問金,但江志根不滿意,“這不能證明我兒子是見義勇為”。
在他看來,只有一樣?xùn)|西最重要:紅本本,上面是燙金大字“榮譽證書”,翻開是兒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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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不少人卻在試圖忘掉江偉華這個名字。那個被“推了一把”獲救的小伙伴卻沒有感謝江偉華一家。在被人問到江偉華是否救了他時,他只說了三個字“不知道”。兩家人也因為賠償問題鬧翻。
然而,更多的人卻因江志根而記住了他的兒子。“好多好多年啦,一直在跑”,鎮(zhèn)江市見義勇為基金會秘書長卞大慶表示。一些機構(gòu)的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換了幾任,很快,新到任的負責(zé)人又會見到“又黑又瘦”的江志根,聽到江偉華的名字。提起這個孩子,他們會毫不猶豫地表示“看過材料,知道他的事”。
江偉華曾是全家人的希望。叔叔表示“要攢錢給濤濤(小名)上大學(xué)”;伯伯也說,“上大學(xué)要到北京去,最好念個‘研究生’”。最終,懷揣“到北京看兒子”夢想的江志根只有一個人北上。他坐硬座,有時甚至站到終點。他常常住5元錢一晚的大通鋪,也曾啃著半個饅頭,和流浪漢們擠在立交橋下,“聊聊天兒,一晚上就過去了”。他拒絕“訴苦”,因為這是自己選擇的路,“不能讓別人看笑話”。
幾年下來,他熟知京城每個相關(guān)部門的具體位置。說起一些北京地名,他能馬上指出,哪一個單位就在附近。
在江偉華死后,母親王世珍剪碎了兒子所有的照片。江志根從剪刀下奪出兩張來,始終揣在身上。
照片上的江偉華圓臉,圓眼睛,虎頭虎腦,神情有些嚴肅?!?2歲就有這么高了”,江志根在自己額前比劃著,“有一米六”。父子倆總玩“對撞”的游戲,“撞著撞著就撞不動他嘍!”
這個剛剛長大的小男子漢形象一直活在江志根心里,讓他渾身“有勁兒”。然而,他和妻子的生活卻像他棄置的田地一般漸漸荒蕪。
十多年前,江志根家算得上村里的富裕戶。在他家的兩層小樓周圍,盡是低矮的泥瓦房。如今,周圍的房子都蓋起來了,兩層小樓也漸漸不起眼了。而屋內(nèi)最醒目的擺設(shè)便是一摞摞復(fù)印材料,“寧可不吃飯,也要印”。
在數(shù)次變賣家中值錢之物后,江志根仍然背著十幾萬元債務(wù)。眼下,夫妻二人的日常開銷全靠王世珍在南京做保姆來負擔(dān)。王世珍從來不會談起兒子,然而,當(dāng)旁人播放一段當(dāng)年錄制的有關(guān)兒子的新聞片時,這個沉默的女人猛地站起來沖出房門。
“他曾經(jīng)多風(fēng)光的”,一位村民回憶。如今失去獨生兒子,加上貧窮,江志根變成了人們可憐的對象。
可兒子依然是他的驕傲和希望。他想把想象中的“榮譽證書”彩印出來,貼滿村子,“讓他們看看,我江志根不是沒有兒子!他是為救人才犧牲的!”
說起來,村里人的態(tài)度始終涇渭分明。一部分村民認為年代久遠,江偉華是不是救了人,已經(jīng)說不清楚。一部分支持江志根,“小孩做了好事就得給榮譽”,100多名村民還曾為他申報“見義勇為”集體簽名。
在同學(xué)馬增平的回憶中,江偉華是個老實孩子。面對老師的訓(xùn)斥,“別的男孩都嬉皮笑臉,而他老是悶不作聲”。作為江偉華溺亡的目擊者之一,馬增平很快不再說話。對他來說,這個名字代表著一段早就想要忘卻的記憶。
當(dāng)年在場的幾個男孩,都已長大,遠走他鄉(xiāng),成家立業(yè)。學(xué)校改了名字,老師也退休了。窯廠幾年前被炸掉,水凼被挖成魚塘。對村子來說,時間正在逐漸抹去江偉華存在的痕跡,但對父親來說,關(guān)于兒子的一切還歷歷在目。
在江志根眼里,“成績七八十分,有點兒淘氣”的江偉華其實非常懂事。母親病了,他會忙著燒開水、拿藥。父親忙,他準備好飯菜,“等爸回來一起吃”。村里的一位老人回憶,一日大雨,她獨自趕鴨回圈,手忙腳亂。江偉華放學(xué)路過,把書包往樹上一掛,“啥也沒說就過來幫忙”。而學(xué)校老師給他寫評語,也專門寫到“成績一般,但樂于助人”。
這并沒有成為江偉華的墓志銘。事實上,他連塊墓碑也從未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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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當(dāng)天,“怕江家‘抬棺鬧事’”,這個小男孩“連衣服都沒換就被窯廠秘密抬走埋掉”。此后的5個月里,他小小的棺木被挖出3次,重新找地埋葬。從水溝邊到山包上再到田埂間。連父母也不知道兒子究竟被埋在哪里。
找到兒子的第四座墳塋時,一方雪白的布料被撐起來,遮擋住小小的墳包。父親一鋤一鋤刨著墳上的黃土。而母親被人拉扯著,哭得聲嘶力竭。
棺蓋打開一半,江志根只看了一眼。“是我兒子的鞋?!彼R上背過身去,不忍再看。
他后悔了。平時教兒子,“做好事有好名聲,娶老婆都好娶”,如今,兒子做了好事,“卻連張證書也沒有”。
剛開始,有人糊弄他,“見義勇為都沒有證書”。他便天天守著電視,一聽到,就記下名字到處尋訪,直到收集了一沓子“證書”復(fù)印件。
也有人按著他的手在“保證不再上訪”的文件上簽字,他不肯,只簽下“按法律法規(guī)辦事”。
他還特別關(guān)注國家和地方關(guān)于“見義勇為”政策的變動,講起來頭頭是道。
2011年末,在他的努力和中華見義勇為基金會秘書長郭玉英的幫助下,江偉華的名字,再次出現(xiàn)在一份文件上。一場由江蘇省、鎮(zhèn)江市、句容市見義勇為基金會派員參加的會議討論認定:“江偉華在他人遭遇危險時能有勇敢救助的行為……應(yīng)予褒獎。”江志根得到了一紙文件、5萬元困難補助和“最高標(biāo)準”的10萬元撫恤金。可他依舊不滿意,“獎狀呢?!”
他要繼續(xù)找下去。
今年5月,民政部發(fā)布最新政策,將見義勇為撫恤金標(biāo)準大幅提升。很快便有人質(zhì)疑,江志根的堅持是為了錢?!八麄冊f給我20萬,讓我別找了”,江志根表示,“這根本不是錢的事”。他只想把“困難補助”的名稱改成“獎金”,再補發(fā)一個“見義勇為”的榮譽證書就好。
然而,江蘇省見義勇為基金會郭建新秘書長表示,“根據(jù)未成年人保護法的相關(guān)精神,不提倡未成年人見義勇為”。所以,也就不可能對江偉華的行為進行鼓勵和宣傳。
倔強的父親依然在路上。當(dāng)被問及老了怎么辦時,57歲的江志根表現(xiàn)出少有的茫然:“爛泥蘿卜,扒一截,吃一截吧?!?/p>
穿過一段密不透風(fēng)的樹林,一座不足半米高的墳包在草叢中顯現(xiàn)出來,沒有墓碑,沒有名字,沒有鮮花,江偉華就長眠于此。新鮮的翠竹在雨后冒出來,布滿這一小塊墓地。
那是2000年5月7日午后3點多鐘,江偉華剛和小伙伴從一處較淺的水凼,洗凈身上的泥巴往回走。就在這時,呼救聲傳來。他們隨即看到,有認識的同學(xué)落入較深的水凼。
“我去救吳德飛!”
這是江偉華生前的最后一句話。這個平時調(diào)皮搗蛋的小男孩兒大喊一聲,一躍入水,把小伙伴推向岸邊,自己順勢滑向了水凼中心。他撲騰著下沉,“還在水中翻泡,看得見頭發(fā)”。
3個窯廠工人很快被孩子們叫到水邊。但伸腳試探后,他們表示“水太深、水太冷”,無法施救。
當(dāng)江偉華被村民從3米深的水底打撈上來時,許多人都看到,他連衣服也未曾脫去。
還差一天,他就滿12歲了。母親早就想好了,這是孩子本命年,大碗白面里要窩兩個荷包蛋,再炒上幾個肉菜。(秦珍子)
(編輯: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