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畫像(傳宋李公麟繪,清朱野云摹繪,清翁方綱題款)
文本刊特約撰稿 張傳倫
林語堂先生在其所著《蘇東坡傳》一書中,給蘇東坡一口氣加封了十九個頭銜,極欲全方位概括蘇東坡乃何等人物,其中提到他是“釀酒的實驗者”,是“飲酒成癖者”,蘇東坡似乎還應有一個醫(yī)生的頭銜,不知何故,林語堂未及列入他那著名的“十九頭銜”之內,恐怕是礙于蘇東坡一生并未真的去開堂坐診,懸壺濟世。但這并未影響林先生在《蘇東坡傳》中,仍是寫明蘇東坡“他自己是醫(yī)生”。
創(chuàng)建杭州醫(yī)療機構“安樂坊”
在林語堂筆下蘇東坡很懂中醫(yī), 寫至此, 想起一句俗諺“醫(yī)不治己”, 之于東坡可謂符合事實。
蘇東坡醫(yī)己之病, 自開藥方的量藥組方,全然顛倒。 蘇公由少及老始終是熱性體質, 尤是垂老投荒, 遠謫海南, 身染熱瘟之疫, 亟應服解毒去瘟的涼性草藥, 東坡卻給自己開的是補藥, 加重了晚年的病情。
蘇東坡一定喜愛中醫(yī),也一定下過功夫研究中醫(yī),最是熱心搜集中藥良方。早年曾從巢谷處討得“圣散子”秘方的制法,曾向江水盟誓,不得傳與他人,為了救人一命,最早在黃州就破了誓。到了晚年,他還在一道表章里向小皇帝哲宗表示:“倘若他不納臣子的忠言,蘇東坡寧愿做‘醫(yī)卜執(zhí)技之流,簿書奔走之吏’,也不愿在朝中擔任侍讀之職。”從東坡“下崗”后的第一個謀職選項是去做醫(yī)生來看,仍是大有擔當,致君堯舜,整頓朝綱的治國理想不能實現(xiàn),那就去治病救人吧。究其醫(yī)術之高低,那又是另一回事。
出知杭州的元祐五年(1090),當?shù)仞嚮呐c時疫并作,東坡再次破誓,獻出“圣散子”, 救人無數(shù)。同時,還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大好事,特邀精通《傷寒論》的蘄水名醫(yī)龐安常來杭主持醫(yī)務,東坡一人捐金五十兩,加上公費兩千緡,設立病坊,杭人感謝東坡,將此
病坊稱作“安樂坊”,后人評為這大概是杭州最早的國家醫(yī)療機構?;蛟S就是蘇東坡掌握了“圣散子”,創(chuàng)辦了“安樂坊”,歷代文人多有為之揚詡者,成就了蘇東坡深通醫(yī)學的美譽,廣為傳誦,因為千百年來在老百姓心目中蘇東坡有千萬個好,也不嫌多,都是他們所喜聞樂見的。
正是這種極具普世價值意義的審美,甚至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清代編纂《四庫全書提要》的士大夫紀曉嵐,其于《蘇沈良方》所載一條,對此有所稱譽,然其下筆之處條分縷析,又極見分寸。
發(fā)明草藥蒼耳食用法
東坡所處時代,自然看不到明朝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倒是好事,假使他看過,也就不會有下面一件令東坡大為開心之事了。東坡在瓊島的山野找到了一種藥草,并且考訂出來,在古醫(yī)書上是用別的名字提到過,別人從末找到,而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十分得意。
東坡除了空閑無事時,喜歡到野地采藥,還有一個好習慣,作醫(yī)學筆記,筆記中記錄下來的某些藥材,確實好使,頗能致效,“有一種藥可以一提,那就是用蕁麻治風濕的辦法,蕁麻敷在風濕初起的關節(jié)上,渾身其它關節(jié)的疼痛都可以停止?!?/p>
東坡還以自己的經驗,發(fā)明了一種在今日仍得到廣泛應用和重視的溫補草藥蒼耳的食用之法,”蒼耳極為普通,各處都長,毫無害處,吃多久都可以,怎么吃法亦無不可。(此種植物含有脂肪,少量樹脂,維他命c和蒼耳醣)。他告訴人把此植物制成白粉末的辦法,方法是,在文火上,把此種植物的葉子灰,加熱約二十四小時,即可。此白色粉末,若內服,能使皮膚軟滑如玉?!?/p>
之于醫(yī)學、醫(yī)術,老實說東坡好比京劇的票友。想他本人不這么看,依他的性情學識一定以為自己較之普通的醫(yī)生懂得更多更高明,林語堂可真是他的異代知己,因為寫明了蘇東坡是醫(yī)生,“神而明之,存乎其人?!?/p>
東坡在儀真的那個夏季的五月,實則身體已是很不舒服了,距他辭世還有兩個多月,這時,蘇東坡在儀真等待孩子們前來相接,他就住在船上。那年夏季突然來臨,而且非常之熱。他覺得自己從熱帶回來,為什么反覺得在中國中部會如此之熱。太陽照在岸邊的水上,濕氣自河面上升,他覺得十分難過。六月初三,他得了大概是阿米巴性的痢疾。他以為自己喝冷水過多(啖冷過度),也可能是一直喝江水的緣故。第二天早晨,覺得特別軟弱無力,乃停止進食。因為他自己是醫(yī)生,就自己買了一服藥,買黃芪來吃,覺得好得多了。中醫(yī)認為黃芪是很有力的補藥,能補血、補內臟各經,是衰弱病癥的好補藥,而并不適于專治某一種病。這味藥在現(xiàn)代還需要研究,因為很多現(xiàn)代的中國人天天論碗喝黃耆湯,確有益處。
對于健康的人來說,酌量服用黃芪確是有益無害,正如林語堂先生所寫到的“并不適于專治某一種病,”遺憾的是林先生不知黃芪此時之于蘇東坡,尤為不對癥,他始終是不受補的熱性體質,?;嫉难奂?,紅腫得難以睜開。蘇東坡謫宦黃州時給陳朝清信,謂“春夏以來,臥病幾百日,今尚苦目病”。給蔡景繁信,謂“近復以風毒攻右目,幾至失明”。頑疾的痔瘡更是折磨了他一輩子,而這兩種病皆須調理飲食,服藥基本要以清涼解毒去瘟為主。
花甲之年的老翁流放海南島,正是這一次遭逢,嚴重損壞了東坡本己衰弱的身體,“白發(fā)蕭蕭的蘇東坡,浮桴南海,倚檣太息。黨爭的旋渦使他諳盡謫宦貶謫的滋味,逆旅倦游,席不暇暖,食不對口?!焙卧氲綍忠淮蔚玫揭粋€女人的恩顧,神宗的皇后赦免了所有元祐老臣之罪,東坡活著走出了海南島。但也正是因為被貶謫到海南島,天荒地老,蘇東坡的精神毫無羈絆地升華了,紅塵勘破,無往而不適,此時此地的蘇東坡堪稱坡仙,方可一笑劉伶矯情的淺薄,世上高人大多欣慕西晉高士劉伶的灑脫,東坡評他算不得是一個達人,因其死便死了,何必想著埋?“劉伯倫(伶)常以鍤自隨,曰:‘死便埋我’。蘇子曰:‘伯倫非達者也。棺槨衣衾,不害為達;茍為不然,死則死矣,何必更埋’”!
把脈自診誤了病情
現(xiàn)在他回來了,真?zhèn)€是萬劫歸來,一切的一切皆已釋然,心勁、心氣也就隨之去了,他預感大去之期不遠,此時了無生趣的人生態(tài)度表現(xiàn)在常州居停的一年時間里,拒絕看病治療不見醫(yī)生,甚至拒絕吃飯, 完全不配合,他那個極端的消極理由是:“‘莊生聞在宥天下, 未聞治天下也’。如此而不愈則天也, 非吾過矣?!碑?shù)氐囊晃缓糜彦X世雄一直在照顧他,可以給他請最好的醫(yī)生,可以服用最有奇效的藥, 江浙自古不乏大國醫(yī),但是蘇東坡拒不肯服。他分析癥狀,相信他的病是來自熱毒,即一般所謂傳染病,他相信只有讓病毒力盡自消,別無辦法,用各種藥進去干涉是沒用的。
東坡的這一次把脈自診,本無大礙,或許不失為一種保守療法。果真如此,他的病情也不會迅速惡化,要命的是他給自己開的藥方竟是:“只喝人參、麥門冬、茯苓熬成的濃湯。”此三味中藥只麥門冬一味之于東坡無害,茯苓雖性平,但高燒中的東坡虛寒而氣虛下陷,以藥理醫(yī)理析之,是忌服禁用的,至于“百補之王”的人參,受者發(fā)燒燥熱,更是斷然不可服用,蓋因人體發(fā)燒時心悸劇烈,此時服用人參會加速血液循環(huán),促使心悸更甚而致病情加重,顯見得東坡自開此藥方不唯有誤,乃是開反了,病久羸弱,偏偏耽重于補陽,失其本旨,“亢龍有悔”,實應服之以溫涼之劑,不可以一味補陽而伐生氣。令人心痛的是東坡在辭世前的第十五天,牙齦出血,還在服用這個三味湯。
東坡人生逆旅的最后居停之所——常州,距他逝世(1101年7月28日)前三日的七月二十五日,發(fā)生一件事,從中可窺見東坡之于人生的臨終悟識,生命垂垂可危之際, 時不我待, 最須汲汲然表明自己的世界觀。
此時康復已然絕望,他在杭州期間的老友之一維琳方丈,前來探望,一直陪伴著他。雖然蘇東坡不能坐起來,他愿讓方丈在他屋里,以便說話。二十六日,他寫了最后一首詩。方丈一直和他談論今生與來生,勸他念幾首謁語。蘇東坡笑了笑,他曾讀過高僧傳,知道他們都已死了。他說:“鳩摩羅什呢?他也死了,是不是”?七月二十八日,他迅速衰弱下去,呼吸已覺氣短。根據(jù)風俗,家人要在他鼻尖上放一塊棉花,好容易看他的呼吸。這時全家人都在屋里。方丈走得靠他很近,向他耳朵里說:‘現(xiàn)在,要想來生’!蘇東坡輕聲說:‘西天也許有。空想前往,又有何用?’錢世雄這時站在一旁,對蘇東坡說:‘現(xiàn)在,你最好還是要做如是想’。蘇東坡最后的話是:‘勉強想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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